官道蜿蜒于葱翠岭壑之间,湿润的东南风裹挟着海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吹拂着这支看似寻常、实则暗藏龙虎的商队。为首的“朱公子”朱由检,一袭半旧青衫,跨坐于骏马之上,目光沉静地扫过沿途景象。与北地的苍茫辽阔迥异,此处山水钟灵,田畴如锦,层层梯田上新秧翠绿欲滴,赤足农夫在及膝的水田中俯身劳作,汗滴禾下土,却也在间歇时唱起悠扬俚俗的渔歌山调,眉宇间少了些北地农人常见的愁苦,多了几分对收成的期盼与忙碌中的活力。
管家模样的王承恩紧随朱由检身侧,眼神警惕而不失温和;护卫首领沈炼则面沉如水,锐利的目光如同出鞘的短刃,不漏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曹变蛟与二十余名精干护卫散在队伍前后,虽作伙计打扮,但在顾盼间偶尔流露的彪悍之气,却非寻常行脚商人所能拥有。
越往福建腹地而行,人烟愈发稠密,商贸的痕迹也愈发显着。官道上不再仅仅是挑担步行的乡民,更多的是骡马车辆,载着捆捆生丝、精美瓷器、厚重茶砖,络绎于途。空气中混合着汗水、牲畜、茶叶、海盐以及某种来自远方的、难以名状的香料气味,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喧嚣的南国行商图。
队伍行至一处依山傍水的繁华市镇,镇口赫然设有一处市舶司分卡。不同于以往关卡森严、胥吏刁难的情形,此刻卡前虽也排队等候查验,秩序却井然。几名身着号衣的吏员正忙碌地核对文书、检查货物,动作颇为利落。旁边还设有一凉棚,张贴着以朱砂誊写、盖有官印的最新告示,内容是关于鼓励合法出海贸易、明确税则以及规范宝钞使用的条款。不少商贾围在告示前,或低声议论,或凝神细读。
朱由检示意队伍稍停,他并未上前,只是勒马立于不远处的柳荫下,静静观察。
只见一队来自江浙的丝绸商正与市舶司吏员交接。那为首的商人递上厚厚一叠文书,不仅有所在地官府开具的引票,还有市舶司特制的、绘有商船样式、货品清单及纳税凭证的“船契”。吏员仔细核验后,又用一把特制的、刻度精细的大秤复核了几包抽样丝绸的重量,随即在一份簿册上登记盖章,动作娴熟。
“王掌柜,你这批苏缎成色上好,去往月港,定能卖个好价钱。”那吏员似乎与商人相熟,一边忙碌一边搭话,“按新章程,丝织品出口税再减半成,用宝钞结算,还有额外优惠,可曾去钱庄兑足了宝钞?”
那王掌柜笑道:“多谢李书办提醒,早已备妥。如今这宝钞确是便利,轻便易携,不像以往押运银钱,既沉重又提心吊胆。只是不知到了月港,与番商交易,他们认不认这宝钞?”
李书办手下不停,答道:“放心,月港、泉州的大钱庄都与番商有约定,见票即兑白银。朝廷信誉担保,比他们自己带着沉甸甸的银币漂洋过海更稳妥。听说京师格致书院还新印了防伪技法,这宝钞是越来越难仿造了。”
另一旁,几个推着独轮车、满载景德镇瓷器的工匠也在接受检查。他们的货物量小,手续更为简便,吏员只是查看了货物与路引,按件收取了小额税费,便挥手放行,并未刻意刁难勒索。其中一个年轻工匠低声对同伴感慨:“早几年,这等关卡,不剥层皮岂能过去?如今这光景,倒是清爽了不少。”
王承恩在朱由检耳边低语:“公子,看来新政在此地推行,卓有成效。胥吏办事效率提升,税则公开,商民负担减轻,怨言自然也少了。”
朱由检微微颔首,目光却投向那些告示旁几个看似闲散、却眼神精明、腰间鼓囊的汉子。他们虽未穿公服,但与市舶司吏员偶尔交换的眼神,以及对那些商人货物不经意的打量,都显示出其特殊身份——这或许是魏忠贤或地方官府安排的暗探,用以监控市场、缉查走私。海禁虽开,但这片汹涌商海之下的暗流,显然并未平息。
穿过市镇,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河流汇入不远处的海湾,河畔码头桅杆如林,帆影幢幢。空气中咸腥味更浓,夹杂着鱼虾、桐油和船体防腐沥青的味道。大小船只在此停泊、装卸货物,人声、号子声、水流声交织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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