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货仓内大部分弟兄已裹着破旧棉衣蜷缩在角落睡去,只有守夜的暗哨在阴影中无声移动。
空气中弥漫着伤员换药留下的淡淡血腥气、烟草味,以及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在货仓最深处,一个用废弃木箱勉强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张宗兴和赵铁锤相对而坐。中间摆着一小坛劣质烧刀子,两只粗糙的土碗。
没有下酒菜,只有这灼喉的烈酒,和满腹难以言说的心事。
赵铁锤依旧跪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像一尊等待最终审判的石像。
张宗兴没说话,只是拍开酒坛的泥封,醇烈刺鼻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他沉默地倒满两碗,澄澈透明的酒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晃动着微光。
他将其中一碗推到赵铁锤面前。
“兴爷,俺……”赵铁锤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闭嘴。”张宗兴打断他,端起自己那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碗。
火辣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和暖意,却化不开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这才看向赵铁锤,
“喝。”
赵铁锤不再犹豫,端起碗,学着张宗兴的样子,一口气将整碗烈酒灌了下去。
他喝得太急,被呛得连连咳嗽,脸瞬间涨得通红,眼泪都咳了出来,显得有几分狼狈。
张宗兴看着他这副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无奈,又似是叹息。
他又给两人满上。
“还记得咱俩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吗?”张宗兴忽然开口,声音因酒精而略显沙哑。
赵铁锤用袖子抹了把嘴,努力平复着呼吸,瓮声回答:
“记得。奉天城外,打完土匪,缴获了几坛子酒。那时俺刚跟了您不久,您赏俺酒喝,俺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那时候你比现在更愣,”张宗兴端起碗,这次只是小抿了一口,目光仿佛穿透了斑驳的墙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为了抢头功,一个人往土匪窝里冲,肩膀上挨了一刀,还咧着嘴傻笑。”
赵铁锤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窘迫的憨笑:
“那不是……跟着兴爷您,心里有底,不怕死嘛。”
“不怕死是好事,”张宗兴的声音低沉下来,
“但不能白死,更不能带着兄弟们一起往死路上撞。”
赵铁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低下头,看着碗里晃动的酒液,闷声道:
“俺知道错了……俺就是看不得那王八蛋碰婉容姑娘,看不得您为了这事……心里憋屈。”
“我心里憋屈,就能不管不顾了?”张宗兴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酒意和压抑的怒火,
“锤子,咱们现在不是在奉天拉杆子!咱们是在上海滩,是在鬼子、特务、青帮、租界巡捕的眼皮子底下!走错一步,死的不只是你和我,是跟着我们的所有兄弟!是婉容!是可能还在等着我们去救的六哥!”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赵铁锤的头垂得更低了,粗壮的手指紧紧攥着酒碗边缘,指节泛白。
张宗兴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的火气又慢慢消了下去,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再次端起酒碗,这次是和赵铁锤放在地上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喝。”他又说了一次,但这次语气缓和了许多。
两人默默对饮,辛辣的液体仿佛能暂时浇灭心中的块垒。几碗酒下肚,赵铁锤的胆子也大了些,他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张宗兴:
“兴爷,您罚得对!俺认!以后您指东,俺绝不往西!就是……就是别不让俺跟着您打鬼子!”
张宗兴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忠诚和恳求,心中最坚硬的地方似乎被触动了一下。他伸出手,重重拍了拍赵铁锤宽厚结实的肩膀,就像多年前在奉天城外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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