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血。他猛地扭回头，不再看那环卫工，也不敢再看屏幕上那串刺目的红色数字。他死死地盯着At机吐钞口冰冷的缝隙，仿佛那里会突然涌出救命的洪流。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串数字，像一道判决，凝固在屏幕上。
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压抑的悸动。他几乎是痉挛般地伸出手指，动作粗鲁地按下了“取款”键。按键发出刺耳的“嘀”声。屏幕提示让他选择金额。他没有片刻犹豫，手指带着一股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地按下了“386.5”！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荒谬的、屈辱的金额。
机器的内部发出齿轮摩擦的低鸣，吐钞口缓缓打开。几张可怜巴巴的钞票，还有几枚冰冷的硬币，被机械地推送出来。李建国一把抓过那几张沾着油墨味和机器冰冷气息的钞票和硬币。纸币是凉的，硬币更是冻得指骨生疼。这与口袋里那三千块被体温焐热的“施舍钱”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边是带着人体温度的屈辱，一边是散发着金属寒凉的绝望。
他看也没看，胡乱地将这仅有的“积蓄”塞进了工装裤另一个更深的口袋，仿佛那不是钱，而是几块灼手的炭火或是肮脏的罪证。动作又快又急，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撞上了刚刚走近的一位准备取款的陌生路人。路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李建国没有道歉，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只是低着头，像一头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的困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极其短促，瞬间就被清晨的空气吞没。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逃离般离开了那闪着冰冷红光的At机，逃离了那位橘黄色环卫工投射过来的、仿佛凝固了所有底层悲悯的目光。膝盖处那块儿子旧校服改成的补丁，随着他仓惶的脚步，在晨雾中急促地摩擦、抖动着，像一面破烂的旗帜，宣告着某种无声的溃败与逃离。而胸口那贴着心脏的三千块钱，此刻仿佛不再是温度，而是一块巨大的冰，沉重地压着，不仅压弯了他的脊梁，似乎连每一次心跳都变得艰难而冰冷。
环卫工佝偻的身影和那声沉甸甸的“不容易”渐渐融入了清晨的雾气和街道的背景音里，却像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李建国的胸腔。他像个被抽干了力气的沙袋，背脊重重抵在At机旁冰冷的墙壁上，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粗糙的水泥墙面，一寸寸地往下滑，直到跌坐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尘土沾满了工装裤，他浑然不觉。
晨雾开始消散，阳光挣扎着透过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在他身上。那光没有温度，苍白得像一张失血过多的脸，反而衬得他心底的寒意更甚。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那部屏幕布满划痕、边缘磕掉漆的旧手机，指腹无意识地解锁，点开了那个名为“家人”的相册。
指尖滑动，一张泛黄褪色的照片跳了出来。那是五年前的夏天，阳光炽烈得仿佛能灼伤屏幕。小小的儿子被他高高扛在肩上，背景是色彩夸张的旋转木马。儿子手里举着一个廉价的蛋筒冰淇淋，融化的奶油顺着小手往下滴落，他却浑然不顾，咧着嘴笑得毫无阴霾，眼睛弯成了月牙，两颗小小的门牙豁着口，那是世界上最纯净、最有力的快乐。屏幕的光映在李建国脸上，他仿佛能触摸到照片里儿子毛茸茸的发顶，能闻到那甜腻的奶油香。那一刻，他是山，是英雄，是能撑起儿子整个世界的巨人。他用起早贪黑的血汗钱换来这一刻的圆满，觉得一切都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