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一片羽毛悄然落在他肩上,与他羽绒服肘部、袖口蹭上的灰白色水泥粉末迅速融为一体,不分彼此——那是某个周末在父亲工地帮忙搬砖时留下的无声证词。这身衣服,这件“遗产”,连同那些灰尘,都成了他无法洗脱的“穷酸气”标签。
视线尽头,一堵残破的铁皮围墙耸立着,墙上用猩红的油漆喷着一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拆”字,像一块渗血的痂。风猛烈地撞击着铁皮板,发出空洞而持续的“哐当哐当”巨响,如同垂死者沉闷的喘息。缝隙处漏出里面工地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堆积如山的混凝土碎块、扭曲的钢筋和肮脏的建筑垃圾。李明宇路过时,目光被挂在围栏上的一顶黄色安全帽攫住。那是父亲的帽子。帽檐边缘结着一圈浑浊的冰碴,在惨淡的光线下,帽子的塑料内衬竟像一面劣质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马路对面那栋摩天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幕墙之后,无数格窗正散发出温暖明亮的黄色灯光,一格一格,整整齐齐,活像超市货架上排列完美的蜂蜜罐头,甜美诱人,却又壁垒森严。他和父亲,连同这顶结冰的安全帽,不过是罐头外徒劳爬行、永远无法企及那方温暖蜜糖的、渺小而卑微的蚂蚁。
寒风裹挟着冰晶,再次抽打着他的脸颊。他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路边行人可能投来的、带着探究或怜悯的目光。路灯将他畸形的影子拉长,投在脏污的雪地上——那件样式古怪的女士羽绒服,在光影作用下拖曳出扭曲怪异的轮廓,恍惚间竟与他在苏晴家富丽堂皇的别墅走廊里瞥见过的、那些不知所云的抽象派油画诡异地重叠起来。超市门口的巨型电子屏结满了毛茸茸的霜花,“圣诞特惠”几个字残缺不全。几个裹在昂贵貂皮大衣里的女人,踩着细长鞋跟的高跟鞋,“哒哒”地踩过雪地,留下一串精致而疏离的小坑。她们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混合着街角临时摊贩烤红薯的廉价甜香,一股脑儿钻进他的鼻腔。这味道猛地刺醒了一段记忆——那是母亲下班回家脱下的工作服,超市生鲜区货架深处那种潮湿阴暗、永远无法彻底洗净的、混合着蔬菜腐败汁水和廉价清洁剂的霉味,顽固地附着在纤维里。街角包子铺飘出的白雾腾腾的热气,带着微弱的肉香,刚一探头就被凛冽的寒风凶狠地撕碎、吞噬,连一丝暖意都来不及传递给路人。
夜幕沉沉落下,滨海彻底变成了一块被遗弃在冰柜深处的、坚硬冰冷的黑巧克力块。李明宇瑟缩在空旷的公交站台,像一尊凝固的冰雕。他望着不远处写字楼的灯光逐一亮起,那些巨大玻璃幕墙后方晃动的人影,在遥远的光晕里渺小得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演着与他无关的剧本。他脚下,踩实的积雪里嵌着几颗不知被谁踩碎的玻璃珠碎片,在昏黄路灯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转瞬即逝的彩光,像极了童年时在乡下晒谷场泥泞里捡拾到的、被雨水泡烂又被阳光晒得半透明的廉价水果糖纸——那曾是他贫瘠童年里少有的、闪着微光的宝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