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上的、那片温暖的红晕,能听到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的、若有若无的槐花清香。这一切,都是如此安宁,如此美好。
他的思绪,在这种极致的安宁中,开始变得轻盈而飘忽。没有刻意地去回忆什么,但一些久远的画面,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
他仿佛又看到了太行山,那连绵的、苍翠的群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他看到了崎岖的山路上,行进着的、穿着灰布军装的队伍,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孔,在阳光下流淌着汗水。他听到了行军时嘹亮的歌声,听到了战斗间隙,战友们围坐在一起,低声哼唱的家乡小调……
他想起了李二奎回头那平静的一瞥,想起了“豆子”抱着新鞋时那欣喜若狂的样子,想起了老班长在牺牲前,将最后一个窝头塞到他手里的动作……那些面孔,那些声音,此刻想起,不再伴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反而带着一种温暖的、令人怀念的质感。他们仿佛就站在不远处的光晕里,微笑着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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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看到了秀兰年轻时的模样,那两条乌黑的大辫子,那清澈而倔强的眼睛,在月光下的打谷场上,低声说出“我等你回来”……
一生的画卷,如同被温柔的春风拂过,在他闭合的眼睑后,缓缓展开,又轻轻合拢。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苦难艰辛,所有的爱与坚守,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无比宏大、又无比宁静的平和。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缓,与拂过院落的微风,与树叶的轻响,渐渐融为一体。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却又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了放在胸前毯子上的一样东西——那枚来自太行山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石头。石头被他摩挲了几十年,表面早已光滑如玉,温润生泽,在阳光下,泛着一种内敛的、沉静的光晕。
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躺在晚春温暖的阳光里,躺在静谧无人的小院中,躺在岁月深处。
表情安详,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小的上扬的弧度。那是一种彻底的释然,一种最终的圆满,一种看到了所有想看到的、守护了所有想守护的之后,心无挂碍、了无遗憾的满足。
当秀兰午睡醒来,走出屋子,想看看他睡得是否安稳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老人安详地躺在藤椅里,仿佛只是沉浸在一个无比美好的梦境之中。阳光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跳跃,在他平静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握着那枚石头的手,自然地搭在胸前,姿态放松而从容。
院子里,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光影迷离,时光在这里仿佛凝固成了永恒。
秀兰轻轻地走近,没有立刻惊动他。她只是站在那里,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她缓缓地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探向他的鼻息。
她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落了下去,落在了他那布满皱纹的、却依旧残留着阳光温度的脸颊上。
没有惊呼,没有嚎啕。泪水,无声地从她浑浊的眼中滑落,顺着她同样布满皱纹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院子温热的土地上,迅速洇开,消失不见。
她知道了。
他走了。走得如此平静,如此安详,如此……恰到好处。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他守护了一生的、和平而温暖的土地上,在他生活了数十年的、充满烟火气息的小院里,在他相依相伴大半生的妻子身边,他像一个完成了漫长旅途的归人,终于可以放下所有行囊,安然入睡。
山河依旧,阳光普照。集市上依旧传来隐约的喧闹,远处的学校里依旧飘扬着孩子们的歌声,广播里或许还在播报着这个国家日新月异的建设成就……
这一切的喧嚣与生机,都与他无关了,又都与他息息相关。
他曾用青春和热血浇灌过这片土地,他曾用沉默和坚守守护过这份和平。如今,他可以真正地、彻底地休息了。
《山河无恙,如你所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