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他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搪瓷茶杯,都被洗得露出了内壁的白色。
王科员正拿着一块抹布,踮着脚尖擦拭沈铭头顶上方的窗框,姿势有些滑稽。看到沈铭进来,他立刻像被按了弹簧一样跳下来,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
“主任,您来啦!我寻思着您这办公室光线不太好,就把窗户给擦了擦,亮堂点,对眼睛好!”
沈铭看着他这副殷勤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自从上次递交检讨后,王科员就彻底成了他的“铁杆粉丝”,鞍前马后,唯恐照顾不周。
“王哥,不用这么客气。”沈铭放下公文包,“以后这些活儿我自己来就行。”
“那哪儿成啊!”王科员把抹布一甩,抢着接过沈铭手里的水壶去打水,“您现在是咱们镇的顶梁柱,脑子里装的都是发展大计,哪能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心?您就擎好吧!”
说着,他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办公室,不一会儿又一阵风似的端着泡好的茶回来,茶叶放得恰到好处,水温也正好。
沈铭端起茶杯,看着这个前后变化巨大的下属,心中不禁莞尔。这就是现实,当你弱的时候,身边坏人最多;当你强了,世界都对你和颜悦色。
上午九点,镇办公室的两个小年轻,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两大摞落满灰尘的档案盒,堆在沈铭的办公室里,几乎占了半面墙。
“沈主任,孙镇长吩咐的,这都是咱们镇从建镇以来,所有跟招商引资有关的资料,全在这儿了。”
送走他们,沈铭关上门,独自面对着这堆故纸堆。
他打开最上面的一个档案盒,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本制作于九十年代的招商宣传册,红色的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投资热土,希望的田野——青云镇欢迎您》。
翻开内页,粗糙的铜版纸上,印着一些像素极低的照片。一张是几个干部站在一片荒草萋萋的土地上,手指远方,意气风发。配文是:“五百亩工业预留用地,虚位以待”。
另一张是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年轻姑娘在缝纫机前埋头工作,笑容淳朴。配文是:“丰富的人力资源,是您事业腾飞的翅膀”。
沈铭继续往下翻,一本又一本,一年又一年。宣传册的封面从红色变成了蓝色,又变成了彩色,照片的清晰度越来越高,领导的题词换了一茬又一茬,但核心内容却惊人地一致。
“矿产资源丰富”——后面括号里用小字标注着“储量待探明”。
“交通便利”——指的是那条一天只有两班车的县级公路。
“政策优惠,服务一流”——所谓的“一站式服务”,就是镇长亲自陪着跑县里各个部门,能不能办成,全看运气。
沈-铭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终于明白孙镇长那句“忆苦思甜饭”是什么意思了。青云镇就像一个家境贫寒却又心气极高的姑娘,每次去相亲,都把家里唯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穿上,努力挺直腰杆,告诉对方自己勤劳善良,却拿不出任何像样的嫁妆。
她有的,别人都有,甚至更好。她没有的,却是对方最看重的。
一整个下午,沈铭都把自己埋在这堆资料里。他看到了前几任领导为了拉来一个投资几十万的小服装厂,陪着老板喝到胃出血,最后厂子开了不到一年就倒闭了。他看到镇里为了争取一个养猪场项目,给出了免除十年土地租金的“血亏”政策,结果项目因为环保问题被县里一票否决。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这些档案,不是功劳簿,而是一部血泪斑斑的失败史。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办公室外传来了同事们下班的说笑声。王科员探进头来:“主任,还不走啊?食堂留了饭。”
“你们先吃吧,我再看会儿。”沈铭头也没抬。
王科员看着沈铭被文件和档案淹没的背影,张了张嘴,想劝两句,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地带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