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冲击着嬴政固有的认知。
那番关于“远嫁”、“退路”、“爱是奢侈品”的剖白,将一段感情中最为现实,也最为残酷的一面血淋淋地摊开,让嬴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那带着强烈占有欲的爱,在给予燕丹温暖的同时,也带来了何等沉重的枷锁与恐惧。
嬴政心乱如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反驳,来保证,来安抚,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燕丹那清醒到近乎悲观的逻辑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是源于权力,而是源于情感上的隔阂与认知的差异。
就在他心绪翻腾,不知该如何应对时,燕丹却仿佛已经完成了这一轮的自我剖析。
他伸手拿起案几上的水杯,仰头喝了几口温水,润了润因长时间说话而有些干涩的喉咙。
动作自然,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些惊心动魄的内心独白,只是讨论天气一般寻常。
放下水杯,燕丹没有去看嬴政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目光有些放空地望着跳动的烛火,继续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的语气,开始了新一轮更深层次的自我诘问:
“还有一件事,阿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后的平静,也带着一丝真正的困惑,“在我穿越过来以前,我……没有真正跟谁谈过情说过爱。所以,我其实一直不太能理解,那些话本里、戏文里,爱得死去活来、难舍难分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微微蹙起眉,像是在努力理解一个复杂的数学公式:“两个人,怎么就……能爱成那样?好像失去了对方,天就会塌下来,生命就失去了所有意义?这对我来说,有点……难以想象。感情……真的能浓烈到那种地步吗?”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嬴政,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疑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因为自身“缺乏”这种激烈情感而产生的淡淡自卑和不安。
“所以,阿政,”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底许久,或许也困扰着许多人的问题,“我其实一直很想问问你……你爱我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如此直接,如此突然,让尚沉浸在之前沉重氛围中的嬴政猛地一怔,有些措手不及。
燕丹却没有停下,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数着,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列举物品的优缺点:
“是爱我这副皮囊吗?” 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脸颊,带着点自嘲,“确实,这具身体的原主,燕太子姬丹,容貌算得上乘。可你是一国之君,坐拥四海,想要寻找美丽的面孔,应该不算难事。皮相之好,终会随着岁月流逝而衰败,并不值得你如此执着。”
“那是爱我那些……看似超前的‘奇思妙想’吗?” 他继续分析,眼神变得有些黯然,“曲辕犁,改良农具,水渠规划,甚至……麻将。这些或许对秦国有用,能让你高看我一眼。但我必须告诉你实话,这些……并不是我燕丹自己真正的本事。”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和坦诚:“我只不过是……侥幸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那个‘巨人’,是两千年里无数先人积累下的智慧结晶。我只是比你们……看得更远一些,所以才能偶尔为你们指指路。这就像……一个识字的成年人,教一个聪慧的孩童认字一样,并非我本身有多博学,只是我……生得晚了些。”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嬴政,问出了最核心,也最让他不安的问题:“如果……如果我并没有这些来自后世的‘奇思妙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可能有些懦弱无能的燕国质子姬丹,你……还会爱我吗?还会像现在这样,执着地、甚至不惜用锁链也要把我留在身边吗?”
“……”
嬴政再次被问住了。
燕丹的这个问题,像是一把精准的钥匙,试图撬开他内心那扇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过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