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他目光扫过李斯,嘴角竟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
然后,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阶下噤若寒蝉的儒臣,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般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朕听说,我的史官,现在是在捡垃圾吗?”
满殿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那些往日里口若悬河的博士、大夫,此刻个个面如死灰,头几乎埋进了朝服里,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夜,嬴政的车驾悄然停在了国史馆外。
他没有进门,只是负手立在那面人头攒动的公示栏前,久久不语。
月光将墙上的墨字照得清晰无比,也把他伟岸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上。
“月见,”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探究,一丝困惑,“这些百姓写的碎纸片,街头巷尾的闲谈,真能算史?”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轲生刚刚整理好的一摞新收文书中,取来一份递上。
那是一本用麻线穿订的粗糙本子,纸页泛黄,字迹歪斜,触手粗糙,边缘还沾着灶灰,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陛下请看,此人乃咸阳东郊一农夫,他记:‘始皇廿八年春,咸阳雨少,麦只收三成,苦不堪言。’而宫中存档的《农政录》同年所载,却是‘风调雨顺,天下丰年’。”
我顿了顿,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若只有他一人如此说,或是刁民诽谤。可若臣今日收到十份、一百份来自关中各地的农夫手记,皆言大旱,陛下……还信谁?”
嬴政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歪斜的字迹上,他那只曾握过天下权柄、批阅过无数奏章的手,此刻竟有些微微颤抖。
良久,他缓缓点头,吐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从前修史,是挑几个人想让朕听的话来写。现在……是要听所有人说的话。”
散朝次日,我没有急于开启《天下纪程》的新卷。
反而命人将所有已收录的民间史料,全部拓印百份,以八百里加急分送各郡县学宫,并附上我的一道手令:“凡为国史馆献纳史料者,无论贵贱,其名、其事,皆将载入《天下纪程·民识列传》,流芳百世!”
当夜,烛火摇曳。
我翻开第一册汇编成册的民间史料,指尖停在了一页稚嫩的笔迹上——是个十岁的童子,替他不识字的母亲所书:“阿爷从西边当兵回来,说路上的石头很奇怪,刻着两种字。一种像刀子砍的,另一种像虫子爬的。”
纸页微温,烛光映着墨痕,仿佛能听见孩子伏案书写时的喘息,能感受到那笨拙笔划里蕴含的真挚。
我心中一暖,仿佛有涓涓细流从心头淌过。我轻轻吹熄了跳动的灯芯,在满室黑暗中低语,声音轻却坚定,如同誓言:
“你们,不用再怕被遗忘了。这一笔,我替你们写进千年,刻入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