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地、带着一种近乎雕刻般的凝重,将笔尖落在了宣纸上。起初的几笔,歪歪扭扭,墨迹浓淡不均,甚至有些笔画因为手的颤抖而显得断续。这与他病前那力透纸背、潇洒俊逸的字迹相去甚远。
但他没有放弃,也没有气馁。他歇一口气,再次凝神,继续书写。这一次,比刚才稳了一些。他写得很慢,每一个笔画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萧逐云在一旁静静守着,适时地为他擦拭汗水,递上温水,却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用充满鼓励和敬佩的眼神注视着他。
萧惊弦写的,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名言警句,而是极其简单的几个字:
“日日是好日”。
这五个字,笔画简单,寓意却深远。它仿佛是他历经生死劫难后,对当下每一天、每一刻最真切的心声和感悟。当最后一个“日”字写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虽然字迹不复往日风采,略显稚拙,但一笔一画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认真、执着和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朴素力量。
萧逐云看着这五个字,眼眶瞬间湿润了。他明白,这不仅仅是写字,这是父亲在用这种方式,向命运宣告他的平静与接纳,表达他对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的珍惜。
“爸,写得真好!”他由衷地赞叹,声音有些哽咽。
萧惊弦放下笔,仔细端详着纸上的字,嘴角缓缓向上牵起,露出一抹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带着成就感的笑意。他极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还不够好,但眼神中是满意的。
从那天起,“练字”成了萧惊弦每日康复项目中一项新的、也是他极其珍视的内容。时间不长,每次也就十五到二十分钟,以防过度疲劳。有时是上午精神好的时候,有时是午后阳光暖融之际。萧逐云总是陪在一旁,为他铺纸研墨,在他手抖得厉害时给予恰到好处的扶持。
萧惊弦练习的内容也逐渐丰富起来。有时是抄写几句喜欢的佛经或禅诗,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有时是写下对儿子的期许和感谢,如“平安喜乐”、“感恩”;有时,仅仅是记录当日的天气和心情,如“今日天晴,微风,心甚静”。
笔墨在宣纸上流淌,记录的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他内心世界一点一滴的复苏和重建。通过笔尖与纸张的摩擦,他重新找回了与外界沟通、表达自我的渠道。这个过程,不仅锻炼了他手部的精细动作和专注力,更是一种极其有效的精神疗愈。在凝神静气的书写中,那些因病痛带来的焦虑、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似乎也随着墨迹的铺展而渐渐沉淀、消散。
除了书法,在精力更好的时候,萧逐云还为父亲准备了一个皮质柔软、页面空白的笔记本和一支流畅的钢笔。萧惊弦开始尝试写一些极其简短的日记。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寥寥数语,记录当日的琐碎:
“十月廿三,晴。逐云推我去阳台,桂花甚香。”
“十一月初一,微雨。读《庄子》数页,心有所悟。”
“今日复健,多行五步。逐云喜。”
笔墨虽简,情意却长。每一笔,每一划,每一个字,都是他生命力的痕迹,是他对生活重新燃起的热爱的证明。他的精神世界,不再是一片与世隔绝的荒原,而是通过这些细微的、主动的创造和记录,日益变得丰盈、开阔而充满生机。
萧逐云常常在父亲练字或写日记时,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或处理工作。他从不打扰,只是偶尔抬头,看到父亲沐浴在阳光里,凝神挥毫或沉思书写的侧影,心中便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幸福感。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虚弱的病人,而是一个灵魂正在重新变得完整、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深刻连接的、他所敬爱的父亲。
秋阳静好,墨香淡淡。
笔尖流淌的,不仅是黑色的墨迹,更是跃动的生命,是沉淀的智慧,是穿越风雨后,愈发厚重绵长的父子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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