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极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涩,如同枯叶擦过粗糙的砂纸,几乎要被晚风卷走。可它又如此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重重敲在崔令仪的耳鼓上,震得她灵魂都在嗡鸣。
十年了。
十年里,每一次在深夜惊醒,耳边只有女儿幼时那被骤然掐断的、带着奶音的“娘亲”在无尽黑暗中回荡,最终化为更深的死寂。她曾无数次在佛前祈求,在道观叩拜,甚至求教于游方的巫祝,只求能再听女儿唤她一声。绝望像藤蔓缠绕着心脏,一日日勒紧,几乎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
此刻,这声微弱的、带着迟疑的询问,却比惊雷更响。
崔令仪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声即将冲喉而出的哽咽硬生生堵了回去,眼眶酸胀得几乎要裂开。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保养得宜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指缝隙,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身前光滑的石阶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她甚至不敢眨眼,唯恐眼前这捧着染了颜色指尖、微微仰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只是一个太过真实、下一秒就会破碎的梦影。
石桌旁,田语的反应更甚。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那圆胖的身体僵在原地,画笔“啪嗒”一声掉在脚边的青砖上,溅起几点微末的墨星子。他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以塞进一枚鸡蛋,几缕精心梳理的胡子滑稽地翘着。下一刻,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擦那同样瞬间涌出的老泪,而是狠狠揪住了自己下巴上那一小撮花白的胡须,用力之大,疼得他“嘶”了一声,才恍然惊醒这不是梦。那张总是表情丰富的胖脸先是涨红,继而涌上巨大的狂喜,嘴角剧烈地抽搐着,似乎想大笑,又想嚎啕,最终只化作无声的、肩膀剧烈的耸动,像个压抑着巨大情绪的孩子。
无涯的指尖原本正轻轻搭在冰凉的琴弦上。那声细微的问询传来时,她悬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颤。紧接着,她左手无名指在一根紧绷的冰弦上看似无意地一拂而过,动作轻如点水。一声极其清越、宛如玉石相击的泛音铮然跃出,带着一种奇异的、宣告般的余韵,在骤然安静的庭院里袅袅散开,如同投入静湖的一粒石子,荡开无形的涟漪。这声琴音,像是对那十年沉寂的回应,又像是对某种新生之物的礼赞。
然而,发出这声询问的人,陶夭夭,却似乎并未立刻沉浸在这份因她而起的巨大震颤里。她问出那句话后,目光短暂地在母亲泪流满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惊惶,只有一丝极淡的、近乎茫然的探究,仿佛不明白那滚落的晶莹是什么。随即,她的视线便垂落下去,重新胶着在自己伸出的指尖上。
那染上的赭石与朱砂粉,在夕阳斜照下,呈现出一种温润而奇异的交融。赭石的土褐厚重沉稳,朱砂粉则像晕开的霞光,带着一种初生的暖意。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此刻都安静地栖息在她苍白的指尖皮肤上,像两枚小小的、活着的印记。她另一只干净的手,食指微微蜷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小心翼翼地探向石桌中央那碟引起她疑问的颜料。
指尖并未直接去蘸取那浓稠的膏体,而是悬停在碟沿上方,沿着那孔雀石研磨出的青绿色块边缘,极轻、极慢地描摹。动作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初绽的花瓣,更像是在触碰一只刚刚破茧、翅膀还湿漉漉的脆弱蝶翼,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好奇与珍重。那碟青绿,在傍晚渐暗的天光下,依旧沉淀着一种深邃而温润的光泽,宛如一泓初生的春水,被封存在小小的瓷碟之中,静谧地散发着生机。
石桌的冰凉透过薄薄的夏衫衣袖,丝丝缕缕地渗入肌肤。这熟悉的、带着隔绝意味的凉意,曾是过去无数个日夜囚禁她的无形壁垒。然而此刻,指尖上那两小片被染上的赭石与朱砂粉,却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微弱的暖意,像两粒小小的火星,固执地在她冰冷的感知世界里燃烧着。她描摹青绿边缘的动作停住了,指尖悬在那里,感受着石桌的冷硬与指腹上那点颜料残留的、微乎其微的暖意。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真实的触感,顺着指尖的神经,极其缓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