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冷眼旁观,如同涓涓细流,最终在司马懿的心湖中汇聚成一片深潭。他不再满足于碎片化的观察,开始将关于曹丕的所有细节——那些谨言慎行、那份勤勉低调、那张务实的人际网络、那次关键时的冷静建言——置于时代的放大镜下,进行一场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价值重估。
首先浮现的是曹丕那看似尴尬,实则蕴含潜力的身份——庶长子。司马懿深知,在这片崇尚宗法礼制的土地上,“立嫡以长”虽非铁律,却是一面极具号召力的旗帜,是朝堂之上众多恪守传统的儒学士大夫心中难以撼动的准则。曹操或许偏爱曹植的才华,但他若要稳定基业,传至二世,就不能完全无视这股强大的潜在力量。曹丕的年龄和排序,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政治资本,是他沉默背景板下最坚硬的基石。
与之相比,曹植的才华如同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耀眼,却也危险。他的任性、他的不羁、他身边杨修等人过于张扬的智计,在司马懿看来,皆是取祸之道。一个成熟的统治者,需要的或许不是炫目的诗才,而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是权衡利害的冷静、是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的隐忍。在这些方面,曹丕那近乎刻板的低调与务实,反而显露出一种更接近权力本质的老成。投资曹植,像是在一场盛宴最高潮时押下重注,可能瞬间暴得富贵,更可能因盛宴的突然散场或主人的心意转变而血本无归。而投资眼下看似黯淡的曹丕,则像是在无人问津时购入一块璞玉,风险被其低廉的价格所对冲,一旦时来运转,其回报将是难以估量的。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能换来死心塌地。
更让司马懿心绪微动的是,他在曹丕那深不见底的沉默之下,嗅到了一种同类的气息。他们都并非天生耀眼的人物,都深知在强者的阴影下,藏拙与忍耐是生存乃至图进的第一要义。曹丕在父亲与弟弟的双重压力下磨砺出的隐忍,与司马懿自身七年风痹、如今仍在扮演病弱的经历,何其相似!他们都像是暗夜中的潜行者,依靠的不是光芒,而是对黑暗的适应力和超乎常人的耐心。这种共鸣,让司马懿在理性计算之外,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辨识与认同。
然而,真正的猎手,从不因兴奋而提前暴露。司马懿需要的是一个契机,一次极其自然、绝不引人疑窦的初步接触,仅仅是为了在对方视野中留下一个模糊但无害的初始印象。
机会很快悄然来临。那日散值后,天色微阴,飘着细密的雨丝。司马懿抱着几卷需要带回家校勘的竹简,沿着湿滑的回廊缓步向外走。许是心神专注于脚下,又或是手中简牍略沉,在廊檐转角处,他险些与另一人撞个满怀。
他急忙止步,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停顿而微微晃了一下,脸上瞬间浮现出病人特有的、受惊后的苍白(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唯有他自己知晓)。抬头一看,对面之人正是曹丕,他似乎也刚处理完公务,正欲离去。
“冲撞中郎将,下官万死!”司马懿立刻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气弱,怀抱的竹简因动作显得有些凌乱。
曹丕显然也愣了一下,但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沉稳。他并未流露出丝毫贵胄公子的不耐,只是微微侧身,让出通道,语气平淡而礼貌:“无妨。司马掾史小心脚下,地滑。”他的目光在司马懿抱着的竹简和那略显病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并无多余情绪,只是点了点头,便准备继续前行。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交错瞬间,司马懿像是为了掩饰尴尬,又像是纯粹就事论事地低声说了一句:“谢中郎将。这些前朝礼注,破损甚多,校勘起来颇费眼力,只怕…只怕进度要耽搁了。”他这话说得毫无机心,完全像一个被工作所累、又不慎冲撞了上司的小官员在喃喃自语。
曹丕脚步微顿,似乎没想到对方会说起这个,他看了一眼那些古旧的竹简,随口应道:“旧典艰深,慢慢来便是。丞相重实学,亦知古籍整理非一日之功。”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同于其年龄的沉稳与务实,没有虚言安慰,反而点出了曹操的用人倾向,隐隐有一种“不必焦虑,踏实做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