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三人略抬了抬眼,算是打过招呼,态度不冷不热。
司马懿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空案前,用带来的布巾仔细擦拭了桌椅上的薄尘,然后安静坐下,拿起案上分派给他的第一项任务——校勘一册《礼记》旧注。他埋首于竹简之中,动作缓慢而认真,仿佛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其中。
然而,他的耳朵却未曾放过室内的任何一丝动静。
那两位伏案疾书的,其中一人偶尔会低声抱怨几句公务繁冗,语气中带着颍川口音,措辞文雅;另一人则沉默寡言,下笔极快。那位整理卷宗的同僚,年纪稍长,态度颇为闲适,偶尔会踱步过来,看似随意地瞥一眼司马懿的工作,问上一两句“可还习惯?”“邺城气候比河内干燥些吧?”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司马懿的回答总是谨慎而谦逊:“尚可,还需慢慢熟悉。”“是,是有些干燥,多谢关心。”绝不延伸话题,更不打听任何事。
午后,官廨内略显沉闷,几位同僚开始低声闲聊。话题从经义典故,偶尔也会飘向某些正在制定的新政令,或某位外放官员的考评。
“听闻丞相欲再颁求贤令,此次范围更广,即便有污行之人,只要有才亦可举荐……”那颍川口音的文士低声道。
“嘘……慎言。”年长那位轻轻摇头,目光瞥了一眼窗外,也顺势扫过仿佛专心校书、毫无所觉的司马懿,“丞相深意,非我等可妄议。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那颍川文士立刻噤声,神色间掠过一丝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谈论。
司马懿手中的笔并未停顿,仿佛完全沉浸在文字的考据之中。但他握着笔杆的指尖,却微微收紧了些。这些零碎的信息,与他行前所获的情报相互印证——曹操用人确乎不拘一格,但府内言论之禁,却也森严如此。
突然,廊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伴随着金属甲叶摩擦的轻微铿锵声。原本有些慵懒闲聊气息的官廨,瞬间安静下来。三位同僚几乎同时放下手中事务,迅速整理衣冠,站起身,垂首面向门口方向。
司马懿虽不明所以,但也立刻依样照做,甚至刻意让自己的动作慢了半拍,显出几分病中之人的迟钝与茫然。
脚步声并未在门口停留,而是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显然是一队护卫簇拥着某人正经过外面的回廊。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官廨内的凝固气氛才稍稍缓解。
年长的同僚轻轻舒了口气,重新坐下,低声对尚显“无措”的司马懿解释道:“是丞相仪仗。日后听得此等动静,恭敬垂首便可。”
司马懿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后知后觉的惶恐与感激:“多谢前辈提点,在下……在下几乎失仪。”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左手那细微的颤抖再次“恰到好处”地显露出来。
那同僚见状,眼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转而带上些许同情:“无妨,初次经历都是如此。习惯便好。”
下班时辰将至,司马懿仔细地将校勘好的竹简捆好,标注清楚,放置于案头显眼处。然后向几位同僚礼貌地告辞,依旧是那副气力不济的模样,慢慢踱出官廨。
返回城南小院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邺城的喧嚣渐渐沉淀,但他的内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这一日的经历,如同细密的针脚,将丞相府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森严等级与压抑氛围,清晰地绣入了他的感知。
他回想起白日里那瞬间的寂静与众人的敬畏,那甚至未曾亲眼得见的威权,却比任何刀剑加身更具压迫力。父亲“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告诫,此刻有了无比真切的体会。
推开院门,司马福已备好简单的饭食。主仆二人沉默地用罢。司马懿便回到书房,铺开一卷空白的竹简——并非丞相府公务,而是他的私记。
他以一种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简略方式,记录下今日的观察:同僚的籍贯口音、大致性情、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碎片、丞相府内的规矩、乃至各官署的大致方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