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浑浊的酒水。桓范看也不看,他整理了一下破碎的衣冠,昂首走出牢门。囚车轧过洛阳冰冷的石板路,街道两旁是围观的人群,目光各异。桓范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脑海中闪过高平陵大营中的场景——他拉着曹爽的手,将大印掷于地,痛心疾首地怒吼:“曹子丹佳人,生汝兄弟,犊耳!何图今日坐汝等族灭矣!”
那声绝望的呐喊,言犹在耳,如今竟成了他们共同的墓志铭。他闭上眼,心中一片悲凉:“蠢材不足与谋,然司马老贼之奸,尤甚董卓!”
刑场上,昔日同僚的人头已滚落一地,鲜血浸透了黄土。桓范引颈就戮,神色倨傲,至死未曾低头。
清洗在迅速扩大。廷尉府正式行文各衙署,引用《春秋》之义“君亲无将,将而必诛”,为这场屠杀披上法理的外衣。凡与曹爽一党有过“交关书疏”者,皆被下狱。一句问候、一次普通的公务往来,都可能被曲解为“通逆”的证据。洛阳各监狱人满为患,哭嚎之声日夜不绝。城西的刑场,泥土被反复浸染成了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浓烈到连寒风都无法吹散,引得乌鸦群集,盘旋不去。
在这场屠杀中,一个原本不起眼的小人物——殿中校尉尹大目,内心正经受着巨大的煎熬。他曾受司马懿暗示,以为只要曹爽放弃抵抗,性命可保。如今,他看着旧主曹爽及其亲信尽数伏诛,三族被灭,巨大的愧疚感和被欺骗的愤怒啃噬着他。他躲在营房角落,目送曹爽的囚车远去,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刺入掌心,渗出血丝,心中一个念头如同毒芽般滋生:“吾负大将军!此仇……必报!”
正月二十八,大清洗接近尾声。太傅府门前车马渐稀,但权力的核心依旧在高效运转。
年轻的尚书陈泰,陈群之子,求见司马懿。他礼仪周全,神色却异常凝重。
“太傅,京中大事已定,泰才疏学浅,于中枢无所裨益。近闻雍凉边境,蜀虏姜维屡为边患,蠢蠢欲动。泰请缨出镇,为我大魏守此西藩,望太傅恩准。”陈泰的声音平稳,但话语中的疏离与去意已表露无遗。他无法接受洛水誓言的公然被毁,不愿再留在这刚刚经历血腥清洗的中枢。
司马懿深深看了陈泰一眼,目光如古井无波,却仿佛已将对方那点疏离与刚直的心思看了个通透。他并不点破,只是略微放缓了语速,声音里带着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沉稳:
“玄伯忠勇可嘉,心系边陲,此乃国家之福。雍凉重地,确需栋梁镇守。既然你有意于此……”他略一沉吟,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寻常的人事考量,随即对身旁的司马师吩咐道:“子元,稍后代我拟表,奏请陛下,以陈泰为雍州刺史,加奋威将军,持节,督雍凉诸军事。”
“诺。”司马师躬身应下,记录在案。
司马懿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陈泰,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玄伯,且回府静候陛下圣旨,早做准备吧。”
“谢太傅。”陈泰躬身一礼,退后几步,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他知道,此去西疆,唯有以军功立身,才能维系颍川陈氏的独立与尊严,与洛阳的司马氏保持一种合作而不靠拢的距离。
也就在这一天,卧病数日的蒋济,病情骤然加重。
他屏退家人,独自躺在病榻上,窗外是洛阳城死寂的黄昏。那无声的寂静里,却仿佛充斥着五千冤魂在地下的哭泣与控诉。史官那支冰冷的笔,似乎已在他眼前挥毫,将他蒋济的名字,牢牢钉在“背誓”、“帮凶”的耻辱柱上。他一生所珍视的清誉,数十载兢兢业业建立的功业,尽数付诸东流,全都毁于洛水边那句轻信他人的“担保”。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侧头,一口暗红的血呕在榻边的唾壶中。他瞪大眼睛,死死望着织锦帐顶上繁复的花纹,视野却逐渐模糊、黑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绝望将他拖入深渊。他喉咙里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浑浊的呜咽,最终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房外的家眷听闻动静,慌忙闯入,见状顿时哭喊声、呼救声响成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