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奏请陛下,魏室诸王公,不宜散居封国。为固国本,宜悉数迁往邺城旧都,集中安置,严加护卫,无诏不得擅离,不得私相往来!”
每一条命令,都带着血腥的气息。司马师的声音平稳而冷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宣读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文书。内室之中,司马懿闭着眼,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这些命令被迅速执行。
在平阿城郊,烈日灼烤着新掘开的泥土。令狐愚的棺木被粗暴地撬开,露出了几乎只剩森森白骨的尸身。周围的兵士和被迫前来观看的民众,鸦雀无声,只有苍蝇嗡嗡地聚集。昔日封疆大吏的尊严,在这一刻被践踏得粉碎,最终化为一捧灰烬,混入尘土。
在白马楚王府,曹彪接过了那份赐死的诏书和毒酒。他没有过多的挣扎,只是在遣散哭泣的家人后,独自坐在堂上,望着院中那棵他与兄长曹植年少时一同栽下的松树,良久,才喃喃低语:“阿兄,当年你诗中的‘高台多悲风’,竟成你我兄弟,乃至大魏今日之谶语么?” 他举起鸩酒,一饮而尽。其家眷旋即被废为庶人,押往平原郡监禁。
而在洛阳的西市,以及淮南、兖州相关各郡县的刑场上,屠刀一次次落下。王凌、令狐愚以及他们手下参与此次密谋的所有僚属的三族,那个曾在寿春劝降父亲王凌的王广最终也未能逃脱清算(尽管他曾在洛阳劝阻其父,但在“夷三族”的铁律下,血缘成了唯一的罪证),都在绝望的哭嚎中身首异处。鲜血染红了泥土,首级被悬挂在城头,恐惧如同瘟疫,迅速蔓延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各地曹姓王公,则在武装兵士的“护送”下,如同被驱赶的羊群,沉默而屈辱地离开了他们的封国,汇聚到邺城那座巨大的、华丽的囚笼之中。曹魏宗室最后一点可能凝聚的力量,被彻底掐灭。
所有这些消息,都被汇总到太傅府,由司马师筛选后,简略地禀报给病榻上的司马懿。司马懿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成千上万人的死亡,与他毫无关系。只是在听到曹彪已死的消息时,他那枯槁的手指,在锦被上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血腥的六月过去,司马懿的生命也真正走到了尽头。七月初,皇帝曹芳再次下诏,感念太傅“再安社稷,功盖寰宇”,晋拜其为相国,封安平郡公,加殊礼。
诏书送到凌云阁内室时,司马懿正处在一次长时间的昏睡之后,难得的清醒之中。他的眼神不再空洞,反而有了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明。司马昭跪在榻前,低声将诏书内容念给他听。
“呵……”司马懿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轻笑,随即又引发了一阵急促的喘息。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跪在榻前的司马师和司马昭,摇了摇头。
“父亲……”司马昭眼中含泪,想要劝说。如此殊荣,已是人臣极致。
“虚名……累赘……”司马懿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我……将死之人,要此何用?授……授之,徒惹猜忌……为汝等招祸……”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里面是最后的、赤裸裸的算计与庇护,“留着……留着这‘不受’之名……比那‘相国’之位……更稳妥……路,要你们自己……一步步走……”
这是他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坚决辞让。他要用这终极的谦退,为自己“终为魏臣”的政治表演画上句号,也为司马师、司马昭未来的权力之路,卸去一份不必要的负担。
司马师重重地叩首下去,他完全明白了父亲的深意:“儿子谨记!”
司马昭也明白了,泪水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辞让的奏表被以最快的速度呈送宫中。做完这件事,司马懿仿佛耗尽了所有清醒的气力,整个人更深地陷进了锦褥里,气息游丝,但胸膛仍有着微弱的起伏。
他知道,那最终的时刻正在逼近,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把最后的话说完。他用眼神示意,司马师和司马昭立刻俯身,将耳朵凑到他那干裂的唇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