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紧绷的心弦终于崩断。
“柳明!”我用尽全力嘶喊,凄厉如海鸟哀鸣,“你说过要回来的!你骗我!”悲恸如滔天巨浪吞没我。眼泪汹涌,被风吹干,留下冰冷盐痕。就在这瞬间,一股沉重感猛地攫住双脚,如海底无形之手冰冷上攀。我惊恐低头,眼睁睁看着脚趾、脚踝灰白僵硬,失去知觉。
“……我就在这里等你!变成礁石我也等!站成石像我也等!海神爷听着!我林阿玥就在这里,等柳明回来!”灵魂呐喊出口的刹那,石化骤然加速,漫过腰际,冻结五脏六腑。我最后望了一眼吞噬希望的大海,意识沉入石头的黑暗。
不知沉睡多久。一个熟悉得灵魂震颤的声音,如穿透冰层的微光传来:
“阿玥……阿玥……”
是他!他回来了!狂喜如潮水冲垮石头禁锢!我拼命挣扎。石壳内似有滚烫岩浆奔突!我想动,想寻觅声音来处。石躯沉重如万顷海水。
“阿玥……”声音近了些,心碎飘渺,“是我……我回来了……”
我“看”到他。青衫破败,沾满尘土。身体半透明,月光轻易穿过。脸上风霜,眼神如燃尽余烬,只剩疲惫空洞和解脱茫然。他向我伸出手,虚幻透明。
“阿玥……”指尖小心翼翼触向我石像脸颊,轻如怕惊碎梦。触碰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如亿万钢针从触点炸开!是灵魂被撕裂的绝望!痛楚尖锐清晰,贯穿石躯!无数记忆碎片裹挟巨大悲伤、绝望、委屈,如决堤洪流,冲垮石头堤坝!
“啊——!”无声尖啸在灵魂爆发!
“喀嚓!”一道黑色裂痕如闪电,从我冰冷石质脸颊崩裂!蜿蜒向下,带着心悸决绝。一滴滚烫液体,饱含所有等待煎熬压抑呐喊,从石像眼眶沉重挣脱!沿着冰冷石面滚落,在月光下,那泪珠凝成浑圆珍珠!无声坠落,“嗒”地砸在冰冷礁石上,耗尽灵魂最后力气。
同时,柳明半透明的身影在月光下剧烈波动。他深深看我,眼神复杂如破碎星空——重逢喜悦,无尽愧疚,释然哀伤。虚幻嘴唇无声开合:
“阿玥……别等了……我……回来了……”
声音如风吹散烟雾,虚幻身影迅速稀薄透明,化作闪烁微光的尘埃,飘散融入夜风海潮,再无踪迹。
他消散了。
随着魂魄消散,我石化躯壳胸口中央,坚硬石头深处,极其缓慢地拱出一点嫩芽!暗红芽孢在月光下惊心动魄。它艰难穿透石层,最终,在我冰冷石像胸前,绽放出一朵孤零零的、殷红如血的花!
石像落泪,泪凝珍珠;石像开花,花开如血。这景象在月光下悲怆神异。几个赶海渔民目睹此幕,惊骇僵立,随即扑通跪倒湿冷沙滩,虔诚叩拜:
“石观音……是石观音娘娘显灵了!”
珍珠被老祭司拾起,恭敬嵌入新雕神像眼中。神像依我石化身形而塑,面容悲悯沉静。神像落成那天,父亲林老海终于完成他的石雕。他放下凿子,长久凝望庙中嵌着珍珠泪眼的神像,又转头望向海边矗立着、胸前开红花的原身石像。海风拂过他苍老脸颊,吹动花白鬓发,眼中如礁石般坚硬的哀伤似被吹开一丝缝隙,流露出复杂情绪——悲恸,释然,一丝慰藉。他对着我的石像,深深弯下佝偻脊背。
从此,海神庙香火缭绕。人们对着嵌珍珠泪眼的神像顶礼膜拜,祈求保佑出海平安。我的故事被编成歌谣传唱。他们称我“石观音”,说我心志坚贞,感天动地,终成护佑一方的神明。
海风日复一日吹过石身。胸前那朵血色的花,历经风雨,年年如期绽放,殷红如初,像一颗永不冷却的心。我依旧矗立海边,听着涛声,望着海平线。香火缭绕,人声祈祝,如海雾拂过石身,不落痕迹。
人们说娘娘慈悲,有求必应。可谁知,那嵌在神像眼中的珍珠,不过是一滴被石封的、滚烫的泪。那朵年年绽放的红花,不过是胸口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我仍等着。听潮声起落,数星辰明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