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的第一个周一,总是带着一种尚未完全从假期中苏醒的、混沌的宿醉感。空气里飘浮着新书本的油墨香,以及少年们身上那股混杂着洗衣粉和蓬勃荷尔蒙的、独有的味道。
然而对彦宸而言,这感觉就像是玩一个烂熟于心的游戏,却忽然被强制更换了一套完全不习惯的键位。所有的指令都需要在大脑里重新转译一遍,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都会因为找不到熟悉的回应而落空,最终变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细小的失落。
他习惯了在语文老师念到某句有趣的诗词时,下意识地向左侧过头,用口型和眼神与另一个人交换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促狭笑容。可如今,当他再次这样做时,看到的只有苏星瑶那张标准的、带着浅浅笑意的优美侧脸。她会礼貌地用眼神询问他,仿佛在说:“怎么了?”,那份恰到好处的关心,反而像一堵柔软的墙,将他所有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弹了回来。
他习惯了在自习课上遇到某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数学难题时,用笔杆轻轻敲一下左边的桌面,然后将练习册推过去,用一种理直气壮的撒娇语调说:“师父,江湖救急。”而如今,当他再次习惯性地举起笔时,却只能看见苏星瑶伏案疾书的、柔顺的黑色长发。她写字的姿势很美,手腕纤细,力道均匀,笔尖在纸上划过,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行行赏心悦目的、带着风骨的字迹,安静地流淌出来。她太专注了,专注到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他那句已经滚到嘴边的“江湖救急”,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那种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安静”。
苏星瑶的安静,是一种毫无瑕疵的、陈列在博物馆里的艺术品般的安静。她会认真听讲,会仔细做笔记,会微笑着回应每一个跟她打招呼的同学。她就像一本完美的教科书,每一个行为都符合“优秀学生”的规范,挑不出任何错处。
可正是这种完美,让彦宸感觉自己身边的座位,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它吞噬了他所有的习惯,所有的默契,所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细碎的快乐。他就像一个被流放的国王,即便还坐在原来的王座上,但疆域的另一半,已经变成了一片他不熟悉的、被精致的礼仪和完美的微笑所统治的、陌生的国土。
彦宸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一种“邻座戒断综合症”。他浑身别扭,坐立难安,总是不自觉地,想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教室另一端,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位置,太显眼了。它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包括讲台上老师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张甯就坐在那里,身姿一如既往地挺拔,像一株扎根在磐石上的青松。她微低着头,正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厚厚的数学教辅,清爽的马尾随着她微微侧头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阳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轮廓,让她看起来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的、橱窗里精致而遥远的展品。
太远了。
这是彦宸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从教室的西南角到正中心,这段不足十米的物理距离,竟像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一伸胳膊就能蹭蹭她的手肘,一偏头就能看到她清冷的侧脸,一低声就能将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笑话送进她的耳朵里。
这种挥之不去的烦躁感,在下午第二节的数学课上,达到了顶峰。
数学老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以“突击测验”和“地狱难度”而闻名遐迩。他抱着一摞雪白的卷子走进教室时,所有的混沌与睡意,都在他将那摞卷子“啪”地一声摔在讲台上的瞬间,被彻底震碎了。
“收起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师推了推那副厚得像啤酒瓶底的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一种猎人看到猎物时才有的、残酷的兴奋,“上学期讲的‘空间向量与立体几何’,我看看你们一个寒假过去,还剩下多少。随堂测验,四十五分钟。现在开始。”
“啊——?!”
教室内,瞬间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压抑着的哀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