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来到常氏墓前。
朱标没有让随行的礼官插手,他亲自俯身,仔细地拂去墓碑前石台上的尘埃,从内侍手中接过香烛,亲手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他凝视着墓碑,平日里温和宽厚的脸上,清晰地刻着深切的悲痛。
他失去的不仅是太子妃,更是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
他缓缓俯身,鞠躬,作了一个长长的揖。
朱允熥跪在陵墓前,郑重地行了三叩之礼。
他偷眼看向父亲,只见他嘴唇微动,与地下的妻子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朱元璋始终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他看着儿子难以自持的悲痛,看着孙儿懵懂的忧伤,目光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失去了儿媳,而他的儿子失去了挚爱,他的孙子失去了母亲。层层叠叠的伤痛,飘散在山风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朱标才从悲伤中回过神来,深深看了一眼妻子的陵墓,带着朱允熥,默然走向雄英的墓穴。
那里的仪式简单了许多,悲伤却更加浓烈。
朱标亲自将纸钱焚化,洒下一杯清酒,目不转睛看着缕缕青烟升腾而起,融入山间的雾气中。
他在风中久久站立,如同一尊衣袂飘飘的石像,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的心酸无处诉说。
当朱标父子在雄英墓前洒扫时,朱元璋终于从石墩上起身,缓步走到孙儿墓旁。
他静静站在一侧,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一遍又一遍,轻柔地抚摸着冰凉光滑的墓碑,仿佛在抚摸孙儿幼时的头顶。
看着父亲如此哀戚,朱标心中酸楚,上前低声道:“爹,时辰不早,山风凉了,咱们……回去吧。”
朱元璋目光胶着在墓碑上,声音沙哑:“你带着允熥先下去吧。你们都下去,咱还想……在上面再坐一会儿。”
朱标欲言又止,领着朱允熥和一众随从官员,默默沿来路下山。到了山脚下,他回望云雾缭绕的山巅,对随从们挥手:“在此等候。”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过了约莫三四刻钟,山间依旧毫无动静。
礼部侍郎面露忧色,趋前躬身:“太子殿下,陛下独自一人在山上,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是否……派人上去护卫一下?”
朱标目光落在允熥身上:“你上去吧,悄悄看看情形,相机扶皇祖下来。”
朱允熥领命,沿石阶再度向上。他脚步轻捷,接近陵区时放慢步伐。在距离马皇后陵寝十几步处,躲到一棵高大古树后,悄悄向前望去。
只见皇祖席地坐在马皇后陵墓前,背对着他。曾经挺括的身影此刻佝偻着,山风吹动花白的发丝,更添几分萧索。
断断续续的声音随风传来,是皇祖在对皇祖母说话,鼻音浓重,带着从未显现的软弱:
“……秀英啊秀英……咱昨晚梦到雄英那孩子了,他就趴在你膝盖上,朝着咱笑……咱一伸手,就……就什么都没了……”
“咱知道,你心里怨咱……怨咱没看好咱们的大孙,让你也跟着……可咱心里苦啊,秀英!这江山太重,压得咱喘不过气……夜里闭上眼睛,都是你们的样子……”
皇祖的声音变成喃喃自语:
“有时候,咱真想撂下这一切,下来陪着你跟雄英……可咱不能啊,标儿他……他心慈手软,咱得替他,替他把刺儿都拔干净喽……”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树叶,也吹散了后面的话语。
朱允熥看见祖父抬起手臂,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脸,那动作不像威加海内说一不二的帝王,而是一个在老妻坟前无助拭泪的农家老翁。
朱允熥心头酸涩,昨日学问较量获胜的得意,此刻在祖父深不见底的悲痛与孤独面前,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忽然明白,高高在上的龙椅,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惬意,甚至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这痛苦折磨,家一重,国一重,天下苍生一重,史笔如刀千秋功罪又一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