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前三日,城南的问月楼哑了。
韩林推开那扇朱漆剥落的门,霉气混着陈年桐油香扑面而来。天井中央的戏台覆着厚灰,雕花围栏上“雅韵流芳”四字被蛛网缠绕。偏殿琴房里,百张古琴斜倚墙根,琴囊蒙尘,弦柱间结着蛛丝,仿佛被时间抽干了魂魄。
“先生!”小桃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捧着半块碎瓷跪在蒲团上,“拆迁办的人把封条贴到了飞檐!说明天就拆楼建商业综合体!”
韩林指尖拂过琴房窗棂的冰裂纹。他想起祖父抚琴的背影,七弦震颤的余音能绕梁三日。那曲《流水》曾是他童年最清澈的梦境。
“是琴魂散了。”老龟从梁间悬垂的铜铃上倒挂而下,龟壳沾着蛛丝,“我守着这方声脉九百载,只在靖康二年见过此景。金兵破城时,乐工抱琴投井,琴魂随波而逝。后是全城百姓踏雪寻琴,以体温焐化冰棺,方续弦歌。”它龟爪轻叩琴案,“此楼魂,系于丝桐,系于宫商,更系于寒夜中不肯噤声的志。”
韩林抚过冰冷的焦尾琴。他记得十二岁偷拨宫弦,琴腹传出嗡鸣,惊飞檐下寒鸦。琴师怒斥:“此乃师旷遗韵,非大音希声者不可轻动!”
“拆?就为建商场?”村东胖子踩着鳄鱼皮鞋踱入,金链子勒得衬衫变形,“这破木楼占黄金地段!拆了建空中歌剧院,音响震得人脑仁疼才叫享受!”身后拆除队扛着电锯逼近。
小桃儿张开双臂挡在电锯前:“那是文脉的骨笛!你们拆的不是楼,是祖先的呼吸!”
“呼吸值几张演唱会门票?”胖子冷笑,“小子,醒醒吧!你守着破琴谱,能上音乐学院的榜吗?”
韩林横身拦住电锯。昨夜在琴楼暗窖发现半卷《守琴秘录》,绢帛霉烂处透出金字:“绍兴七年,琴材枯槁。吾携徒深入秦岭,断指取雷击梧桐,以心血灌髓…”他沉声道:“这楼有骨。骨在永嘉南渡时,乐工负琴渡江。骨在明末,琴师自焚琴谱拒献清廷。骨在…在我琴囊里那截焦尾木。”他捧出油布包,里面是段蜷曲的木炭,“太爷爷说,这是问月楼初建时焚琴祭天的余烬。”
人群死寂。老琴师颤巍巍捧出半本虫蛀的《琴史》:“这字迹…是初代楼主的批注!”
“少拿古董压我!”拆除队长催促,“赶紧清场!”
“慢!”韩林突然举起《琴史》残页,“看看这个!”他指着某页绘制的声波图谱,“这是失传的‘天地共振’原理!还有…”他撬开琴案暗格,取出个青铜共鸣箱,“刻着‘律吕调阳’!你们拆的不只是楼,是活的声学实验室!”
胖子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他不懂共振,但“活实验室”三字让他迟疑。
僵持间,老龟幽幽道:“琴魂未绝,它在等一声能震醒宫商的鸣。”
话音未落,琴房东墙悬挂的编钟突然轻颤!铜锈簌簌剥落,露出底下雷纹。
更奇的是,编钟未响,天井百年银杏却黄叶纷飞。万千落叶打着旋儿升空,在琴楼前聚成巨大的“乐”字,久久不散。
“宫商化形!”老琴师失声惊呼。
韩林感觉指尖发烫。他冲向琴楼后密室。霉味刺鼻,却在墙角发现半埋的檀木箱。开箱时,箱盖缝隙渗出细密的尘埃,落地竟凝成五声音阶的波纹。
箱内是几册宋版琴谱:《潇湘水云》孤本、手绘的《琴操》舆图、青铜琴轸一套。最底层压着张七弦琴,琴身布满蛛网,龙池内嵌着豆大的夜明珠。
“焦尾遗珍!”韩林瞳孔收缩,“问月楼初建时,蔡邕后人所赠!”
老龟声音发颤:“一千八百年前,蔡邕闻烧桐木声制焦尾琴…这珠…是校准天籁的钥匙!”
韩林豁然开朗。他翻开《守琴秘录》最后一页,朱砂批注如泪:“楼毁之日,吾将夜明珠封入龙池,待有缘人以心弦引魂…”
“原来如此…”韩林攥紧琴轸,泪落星图,“琴魂的根,断了,是因为我们捂住了倾听的耳!”
他将夜明珠嵌入龙池。窗外,电锯的轰鸣被琴弦震颤的嗡鸣取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