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热海饭庄。这是一家气派的高档鲁菜馆子,朱漆大门,金字招牌,门口站着穿得干净利落的跑堂。据说这里掌勺的大师傅,是在军阀张宗昌府里当过差的,一手鲁菜做得是地道非凡,平日里来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王汉彰此刻哪有什么品尝美食、欣赏装潢的闲情逸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即将走上赌桌的赌徒,怀里揣着全部身家,胜负未知,前途未卜。
他对着迎上来的、笑容最殷勤的那个伙计略一点头,声音低沉地报了李汉卿的名号和“松间”包房。那伙计显然是受过嘱咐,立刻收敛了过于外露的笑容,换上一种更为谨慎恭敬的神情,微微躬身,说了声“王老板这边请”,便引着他穿过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的一楼大堂,沿着铺了红毯的楼梯,向二楼走去。
“松间”包房在走廊的尽头,颇为僻静。推开厚重的木质移门,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木料清香扑面而来。包厢内布置得极为雅致,四面墙上挂着几幅装裱精美的名人字画,看落款和笔墨,倒不像是俗物。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几把配套的椅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
他在靠里面、背对着墙壁的主位坐下,这个角度既能毫无遮挡地看清门口的动静,又能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瞥见窗外街道上那几株在暮色中随风摇摆的梧桐树,以及更远处租界里渐渐亮起的、如同繁星般的灯火。
跑堂的伙计殷勤地跟进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轻声细语地问他要不要先上一壶好茶,润润喉咙。
王汉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就来壶龙井吧,要明前的。”他想借那点清苦的茶味,压一压心头翻涌的焦躁。
伙计应声而去,很快又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回来,上面放着一把紫砂壶和几个同样质地的茶杯。沏茶的动作熟练而优雅,热水冲入壶中,茶叶舒展,一股清冽的茶香立刻弥漫开来,暂时盖过了檀香和木头的味道。
伙计将一杯碧绿清澈的茶汤恭敬地放在他面前,然后垂手站在一旁,声音清脆地开始报菜单:“……敝店的拿手菜有葱烧海参、九转大肠、糖醋鲤鱼、烩乌鱼蛋……”
王汉彰听着那一长串菜名,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随意挥了挥手,打断了伙计的报菜,点了几个听起来像是招牌的菜名,又特意嘱咐道:“再来两坛子上好的绍兴花雕,要十年陈的。”他想,无论今天谈的结果如何,酒总是少不了的。要么借酒浇愁,要么以酒庆功。他摸出两角小洋,丢给伙计,“先这样,等我吩咐再上菜。”
他摸出那个带着弹孔的银质烟盒,抽出一支“555”牌香烟,划燃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烟卷,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似乎稍稍压下了那份躁动不安。
可这平静极其短暂,不过片刻,那焦灼便又卷土重来。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雾从他口鼻中喷出,缭绕着上升,在天花板下汇聚成一片灰蓝色的、不肯散去的云。
饭桌上精致的景泰蓝烟灰缸里,很快就被新的烟蒂占据,那些残骸歪歪扭扭地堆叠着,像极了他此刻乱糟糟的心事。
墙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的美人衣袂飘飘,眉目婉约。若在平日,他或许还有心思品评一番,但此刻,在他焦虑的眼中,那美人的面容也显得模糊不清,毫无生气,甚至那微微上扬的嘴角,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时间像是被黏住了一般,走得异常缓慢。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变为暗蓝,最后彻底被墨色浸染。远处租界的路灯次第亮起,连成一条条昏黄的光带,勾勒出这座城市的轮廓。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
怀表的指针,终于缓缓地指向了下午的六点十分。
门外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然后是移门被拉开的“哗啦”声。李汉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他那惯有的、略显歉意的笑容,身上似乎还裹挟着一丝从室外带来的、微凉的夜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