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的喘息。
夏张氏掀开门帘,看见老姨家的大表哥站在院里,浑身往下淌水,脚上的草鞋底子早磨穿了,露出的脚趾头磨得发紫,每走一步,就在泥水里踩出个深深的窝窝儿,里头还嵌着草屑。
“老妹子,咱得走了。”大表哥裹着件夹袄,那袄上的补丁比布还多,有块是破军装的蓝布,有块是粗麻布,层层叠叠的像鱼鳞。
他说话时牙花子都打着颤,声音像冻僵的树枝,碰一下就能折,“听说黑龙江那边不咋打仗了,黑土地肥得很,撒把种子就能长,能活命。”
夏张氏搅米汤的手停了,稗子粒在碗里打着转。她拿不定主意,赶紧让大表哥去北大庙跟夏三爷商量。
等夏三爷闻讯回来时,天还是没有放晴的意思。厚厚的乌云一块一块的压着天空,低的要穿透窗棂,像一幅幅歪歪扭扭的画。
“这么下的雨,是收不上糜子的,没等包浆就涝死了,剩下的都是瘪穗子,这个冬天怕是又要挨饿。”夏张氏嘟囔着。
她不舍得家,却也不舍得孩子们挨饿受冻。
夏三爷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烟杆是老枣木的,被磨得油亮。火星在烟锅里明明灭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许多,像刀刻的一样。
“这盘山县城说是和平解放,可老蒋的兵车正往咱这儿开呢。”他抽了半天,才闷闷地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落下几颗火星,“人挪活,树挪死,留下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趁着没上冻,路还好走,走吧……”
出发那天,晨雾里飘着未散的硝烟,呛得人鼻子发酸。盘山县城的小红楼斑驳的砖墙上新刷了红旗,红得亮眼,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叮咚叮咚响,惊起几只灰扑扑的家雀儿,扑棱棱飞进雾里。
夏张氏背着德兴,那孩子还没醒,小脑袋歪在她肩上,口水浸湿了她的衣襟。她手里攥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里面裹着仨人的换洗衣裳,还有夏三爷从北大庙带回来的一把黄豆,在灶膛里烧熟了的。东西太重,她的指节攥得泛白,勒出深深的红痕。
她站在院子里,迟迟迈不开腿。这是她和三爷一块一块土坯子垒起来的家,像燕子垒窝一样。虽然穷的家徒四壁,可也是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这么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回来以后,这家会不会被战争夷为平地。
她曾想着老死在这里的。或者如果有人来抢,她就拼死保护。这不止是她的家,还是她三个儿子的根。
“老妹子,该走了,得赶早儿呢。”大表哥催促着。
三爷蹲在门槛上抽烟,闷闷的不说话。听见催促,站起身,默默的跟在妻儿的身后。默默的,一直跟到了村口的大槐树,止住了步子。
妻儿还在往前走,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犹如这糟糕的世道,讨活路的脚步,不敢停,也不能停。
“爹,回吧……”德昇紧紧拉着娘的衣角,布料被他拽得发皱,他朝着村口的夏三爷使劲挥手。
夏三爷依偎在老槐树下,那树的树皮裂得像老人的脸,他手里的烟袋早就灭了,目光像长长的线,粘在娘儿仨身上,扯不断。
风不是风,是裹着冰碴子的钝刀子,贴着地皮刮,剐得人脸生疼,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下来,仿佛随时要塌陷,将这满目疮痍的大地彻底埋葬。
硬邦邦的土路,蜿蜒伸向望不到头的灰暗地平线,像一条僵死的、巨大的蜈蚣。逃难的流民队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土路上迤逦而行。
他们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破旧不堪的担子,背着鼓鼓囊囊又空瘪无物的包袱,更多的人,只是徒步行进。
褴褛的衣衫在寒风中飘摇,颜色早已被尘土和苦难浸透,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一张张脸孔被冻得青紫,布满皴裂的口子,眼神空洞麻木,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在冻土上留下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印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