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了些连队的情况,赵助理拣些能说的趣事讲了讲。
夏德昇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他能感觉到老周身上有种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说话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偶尔引经据典,又恰到好处,和连队里那些粗豪的汉子很不一样。
但这种儒雅下,似乎又压着沉沉的心事,像那炉子上盖着盖子的水壶,里面的翻滚外人看不见。
地铺就打在里屋卷宗堆旁那块勉强腾出的空地上。
老周抱出两床半旧的军用棉被,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气味,这大概是屋子里最暖和的物件了。
奔波了一天的疲惫很快将夏德昇拖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因情绪激动而无法完全掩饰的争吵声,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夏德昇深沉的睡眠。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耳朵却已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外间传来的声音。
门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他本能地不想听,可那些话语却像有了生命,固执地钻进他的耳鼓。
“……老周!你糊涂啊!”是赵助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的弓弦,充满了焦灼,“那些材料……你真打算就这么交上去?那都是心血!是脑子里的东西!白纸黑字写出来,那就是把柄!”
接着是一阵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要把胸腔里的空气都吐尽。
然后是呛咳声,伴随着烟灰被吸入喉咙的撕拉声,显然是老周在猛吸香烟。
咳声平息后,老周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沙哑,像钝刀子在磨石上拖动:
“老赵……形势比人强啊……你不懂,你不在这圈子里……你不明白现在这股风刮得有多猛……留着?留着那就是定时炸弹!随时能把你炸得粉身碎骨!”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我那些在苏联留学时的笔记……还有以前写的那些探讨专业问题的文章……现在拿出来看,哪一句不是‘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铁证?哪一段不能上纲上线?与其等别人翻出来当靶子,不如……不如自己先‘润色’干净……”
“润色?”赵助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这叫销毁!叫自毁长城!你那些学问……”
“学问?”老周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嗤笑,像是自嘲,“现在什么学问比‘立场正确’重要?老赵,听我一句,你不在漩涡中心,别掺和,也……别替我担心。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润色’得让他们挑不出大毛病。至少……别连累了旁人。”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沉得像铅块。
夏德昇躺在冰冷的地铺上,身体僵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那些破碎的词语,“材料”、“定时炸弹”、“苏联留学”、“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润色”,像冰冷的碎玻璃碴子,扎进他年轻而单纯的认知里。
他隐约明白他们在讨论一件极其严重、极其危险的事情,关乎老周的命运,甚至性命。
但他又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凶险和无奈。
那份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在浓稠的黑暗里,听着那压抑的、如同困兽低吼般的对话,直到声音渐渐低落,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北京城上空灰蒙蒙的薄雾,也吝啬地洒进东交民巷37号的小院。夏德昇跟着赵助理,默默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
老周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送行,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眼下的乌青却泄露了昨夜的无眠。
他拍了拍夏德昇的胳膊,又用力握了握赵助理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说:“路上慢点。保重。”
“你也保重,老周。”赵助理的声音有些发沉,他深深看了老周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担忧,痛惜,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