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神,就不能再做人。可范正鸿,神是泥塑的,经不起雨。”
“所以我逃到这里。”他苦笑,“逃到你面前,逃到这口枯井里。至少井壁是石头的,不会忽然长出一张嘴,喊我‘千岁’。”
赵持盈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牵着他,往箭楼背风的一侧走了几步。石墙挡住了风,也挡住了山下那一片喧嚣。她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拔了塞子,递给他。
“姜枣茶,温的。”她解释,“我晓得你今夜喝不下酒。”
范正鸿接过,抿了一口。甜中带辛,一路暖到胃里,像有人在体内点了一盏小小的灯。他捧着瓷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河西府的雪夜,她也是这样递给他一盏粗瓷灯,灯芯短促,火苗摇晃,却足够照亮一条回营的路。
“持盈,”他低声道,“如果未来,我真的回不去,怎么办?”
“回哪里去?”
“回家,我在。”
赵持盈抬眼看他,眸子里映着远处零星的火光,像深潭里浮动的星子。她伸手,指尖轻轻点在他胸口——隔着大氅,隔着铠甲,却准确地点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范正鸿在这里,”她声音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只要这里还在,你就回得去。哪怕外面裹着十层龙鳞,里面还是血肉。血肉会冷,也会暖;会受伤,也会愈合。王袍再重,也压不碎一颗人心。”
范正鸿垂下眼,看着她指尖那一点温度,忽然觉得胸口发紧。他想说谢谢,却觉得太轻;想说对不起,又觉得太重。最终他只是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握住。
“我今日接旨,心里竟没有一丝欢喜。”他哑声道,“只觉得有人在我肩头又加了一块砖,砖上刻着‘燕王’二字。砖越垒越高,高得我看不见来时的路,也望不见前面的河。我怕一步踏空,摔下来,连累你们所有人。”
“那就先别往前走。”赵持盈任他握着,声音稳得像一根锚,“先站稳。砖不会自己长脚,是你背着它。你停一停,砖也停一停。等你找回自己的骨头,再决定往哪走。”
范正鸿深吸一口气,夜风灌进肺里,带着居庸关特有的粗砺与干草味。他忽然觉得,那股一直卡在喉咙里的血腥气,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持盈。”
“嗯?”
“明日清晨,班师回真定府,我想请兄弟们在鸿盈坊喝一顿。”
赵持盈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颤,随即,一抹极淡的笑意在她唇边漾开,像月光落在平静的湖面,温柔而清亮。“好。”她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卸下了他肩头千斤的砖石。
他看着她,有些怔忡。他以为她会劝他,会问他是否想好了,会提醒他“燕王”的身份不宜再流连市井。可她没有。她只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接住了他所有的不安与退缩。范正鸿紧绷的肩膀,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的手那么小,却像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他这片波涛汹涌的心海。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站在万丈悬崖之上,而是回到了真定府那条熟悉的街巷,巷子尽头,有一盏灯,永远为他亮着。
“好。”他终于也笑了,虽然笑意里还带着疲惫,却真实而温暖,“那就让赵鼎把最好的那几坛拿出来。明日……我请客。”
他重新披好那件玄色大氅,这一次,他感受到了布料的厚重与暖意。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外面的夜风似乎也不那么刺骨了。山下的喧嚣依旧,但听起来,不再是将他隔绝在外的潮水,而变成了人间烟火,一种久违的、让人安心的声响。
“走吧。”他对赵持盈说,“我们也去喝一杯。不醉不归。”
赵持盈笑着点头,与他并肩走出寝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