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再望向那边。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眼前的鱼漂在水面微微颤动,听着耳边不知名的夏虫开始鸣叫。
夜幕缓缓降临,四周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湿润气息。
他收起鱼竿,鱼篓依旧空着。
他拄着木杖,慢慢地,一步步,走回那间亮起昏黄灯光的茅屋。
身影融入渐深的夜色,平静,而孤独。
这或许不是世人想象中的功成身退,没有荣归故里的喧嚣,没有儿孙绕膝的温馨。
但于他而言,这每日的粗茶淡饭,这独坐溪边的时光,这无人打扰的寂静,这无需算计的明日…
已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好的馈赠。
他正在这片平凡的山水间,一点点找回自己失落的灵魂,或者说,学习如何与那个饱经风霜、千疮百孔的灵魂,平静地共度余生。
西山脚下的光阴,不再是沙漏中计量的沙,而是溪水中不断流淌又始终相似的波纹。萧彻的生活,精确得近乎刻板,却又在这种刻板中,寻得了一种对抗无常的锚点。
晨起,不再需要挣扎于病痛与职责之间。身体的疼痛与僵硬是恒常的,他学会了与之共处。用一只手缓慢地穿衣,梳洗,生火,将昨日剩余的冷粥坐在灶上温热。炊烟升起时,常常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消散在山岚里。
上午的光景,多半交付给那条溪流。他的垂钓技术依旧未见长进,鱼篓常空,但他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坐在那块被磨得光滑的大石上,目光时而追随水面一片落叶的旋舞,时而凝视水下深浅不一的绿藻,时而…只是空茫地投向前方,什么也没看。
思绪有时会不受控制地飘回那座波谲云诡的京城。想起诏狱的阴冷,想起铸剑山庄的烈焰,想起金銮殿上的博弈,想起那些逝去的、敌对的面孔…每当此时,他握着鱼竿的手指便会微微收紧,呼吸也随之滞涩。
但他学会了不去深究。就像不去惊扰水下的鱼。任由那些记忆的碎片浮现,再看着它们如同水面的泡沫般,悄然破裂,散去。他将这视为一种心神的锤炼,如同僧人坐禅,观念头起落,不执不取。
午后,若精神稍好,他会拄杖在茅屋周遭缓慢行走。步伐很慢,一步一顿,像是在丈量这片小小的、属于他的安宁。他会去看墨先生种下的草药,看它们舒展叶片,结出细小的花苞。他叫不出名字,却记住了它们的形态与气味。
偶尔,他会遇到那位跛脚少年。少年似乎对他产生了好奇,不再远远躲开,有时会怯生生地递过一把新挖的野菜,或是一只编得歪歪扭扭的草蚱蜢。萧彻会接过,点点头,有时从怀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饴糖作为回赠。一老一少,并不多言,只是并排坐在溪边,各自沉默。
这种无言的陪伴,带着一种笨拙的暖意。
阅读变得越发困难。眼睛容易疲涩,字迹时常模糊成一片。他便读得更慢,有时一日只读几页。读的多是地方风物志,或是一些农书。他不再关心经世治国之道,反而对如何依节气播种、如何嫁接果树、如何辨认云雨征兆这类琐碎知识,产生了微弱的兴趣。
仿佛在他的内心深处,正试图重新学习如何“生活”,如何作为一个最普通的人,与这片土地建立联系。
夜晚是最难熬的。寒气从地底升起,钻入骨缝,旧伤处的疼痛变得尖锐,咳嗽也频繁起来。他常常裹着薄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听着屋外旷野的风声、虫鸣,等待天明。
油灯如豆,映照着他瘦削沉默的侧影。
那些曾经支撑他的仇恨、责任、信念,如今都已尘埃落定。剩下的,便是这具残破的躯壳,和一片巨大的、需要独自面对的虚无。
他有时会想,自己这一生,意义何在?是扳倒了巨奸?是重整了北镇抚司?还是…最终守护了那一点点微弱的光?
答案模糊不清。功过是非,似乎都遥远了。
此刻最真实的,是身体的痛,是喉间的腥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