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沉重,却莫名踏实了许多。
回到小院时,他已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伤口沾满泥污。他先迅速处理好自己的伤,然后一刻不停地去煎药。
药香弥漫开来时,孤鸿子从浅眠中醒来,看到他徒儿湿漉漉的衣摆和手上粗糙包扎的布条,布条上还渗着血。
老人嘴唇动了动,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
陆昭然却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提及武功时的阴霾或强装的豁达,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和平静。他端过药碗,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喂到师父唇边。
“师父,喝药了。”
声音平稳,带着一丝雨后的清新。
从那天起,陆昭然还是那个陆昭然,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依旧练剑,却不再是为了追求破碎虚空或无敌于天下。那柄曾惊艳武林的长剑,有时被他用来劈柴,有时用来修剪院中过份茂盛的枝桠,剑光收敛,不带一丝烟火气,只求用得恰到好处。
他更常走入山下的村落。谁家屋顶漏雨,他便默默扛来稻草仔细修补;谁家老农无力耕田,他便接过犁铧,一步一步,踩着翻起的泥土向前;樵夫扭伤了脚,他背起那捆沉重的柴火,一步步送人回家。
做这些事时,他从不提及过往,只用这具普通人的身躯,流着普通的汗,感受着付出的疲惫与收获的感激。
他的手掌磨出了新茧,皮肤晒成了麦色,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温和。那是一种落地后的踏实,是根系深深扎入泥土后的安稳与充盈。
孤鸿子默默看着,看着他徒儿身上那曾因失去武功而一度存在的虚无和挣扎,渐渐被一种更厚重、更坚实的东西所取代。
一日黄昏,陆昭然从山下帮工回来,带了一壶村民送的粗酿米酒。师徒二人对坐院中。
夕阳西下,远山苍茫。
陆昭然为师父斟满一杯,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师父,我如今劈十斤柴,会气喘;走三十里山路,需歇脚;帮李老爹耕半亩地,手臂会酸胀三日。”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孤鸿子,眼中映着落日余晖,清澈见底。
“但我知道每一根柴火的纹理,认得山路每一处转弯的草木,能摸出泥土下种子的生机。”
“弟子从前,只见江湖浩大。”他举起酒杯,轻轻碰了碰师父的杯沿,发出一声轻响,“如今,方见众生具体。”
孤鸿子握着微温的酒杯,看着眼前褪尽铅华、眉目沉静的徒儿,看着他眼中那广阔而温柔的“众生”。
良久,老人缓缓颔首,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因自身废去而带来的隐痛与遗憾,终于彻底消散,化作一片通透的慰藉。
他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酒味粗粝,却如山泉清冽,直灌入喉,暖透肺腑。
那杯粗酿的米酒,仿佛一道温烫却舒畅的暖流,不仅驱散了秋夜的微寒,更将三年积压于胸口的某些沉疴旧郁,也一并涤荡而去。
孤鸿子放下空杯,感受着那点粗粝的余味在舌尖散开,化作一种奇异的回甘。他再抬眼看向院中——
陆昭然已起身,并非练剑,而是拿起倚在墙角的柴刀,走向那堆晾晒了数日的枯枝。他劈柴的动作不见任何精妙招式的影子,甚至有些笨拙的认真。手臂的起落全凭身体最本能的发力,呼吸随着动作微微急促,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他劈得并不快,但每一下都极稳,柴刀精准地落在木柴的纹理上,发出“咄、咄”的闷响,应和着远处村落隐约传来的犬吠,应和着归鸟的啼鸣。
孤鸿子静静看着。他看着徒儿劈完柴,又将大小不一的木柴仔细码放整齐,堆成一座稳当的小山。接着,陆昭然又拿起扫帚,清扫院中落叶。沙沙的声响,舒缓而富有韵律。
这些动作,平凡至极,甚至枯燥。任何一个农家子弟都能做得更好、更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