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没写。
只有这一行平静得近乎温柔的记录。
老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泥土上,老泪纵横:“我……我也不是鬼画符的人……我也……被记下了……”
那一刻,许多人红了眼眶。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到了府城。
柳先生摔了茶盏,须发皆颤:“童子妄录政务,淆乱纲常!此风若长,礼崩乐坏矣!”次日便下令:全县私塾禁授“非经之字”,凡抄录《小农册》者,逐出学堂。
然而第三日清晨,十一村的学堂门前,竟齐齐出现十份誊抄完整的《小农册》,每份皆附一封短笺,字迹清峻:
“凡愿识此字者,山后坊供纸笔三月。识字不在四书五经,而在田垄之间、仓廪之上、人心之中。”
陆时砚看着那封信,久久无言。
夜深人静时,他低声问她:“你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你动的是县学百年文脉,是士族执笔天下的根基。”
沈清禾立于窗前,望着远处星火点点的村庄,轻轻一笑:“他们用经书锁住人的嘴,我就用账本打开人的眼。一个名字被写下,那人就不再是‘某家奴’‘某氏媳’,而是活生生种过田、流过汗、说过话的人。”
她顿了顿,声音渐低,却更坚定:“总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该有资格被看见,被记住。”
窗外,风穿林而过,吹动檐下风铃。
而在城南一角,一道黑影悄然跃上墙头,玄袍无声落地。
那人伫立良久,望向山后坊方向,眼中波澜翻涌。
夜色如墨,浸透了山后坊的屋檐与田埂。
北岭深处,风穿林啸,枯叶在脚下碎裂的声音格外清晰。
白砚秋立于耕读堂窗下,玄袍贴身,仿佛一道游离于尘世之外的影子。
他本不该来。
可那日晒谷场上孩童齐声诵读《小农册》的情景,像一根细针,扎进他多年构筑的信念壁垒。
他翻墙而入时动作轻巧,连檐角风铃都未惊动。
烛火微摇,照见墙上挂着的一幅水渠图解——线条精准,标注清晰,竟是出自八岁铁穗之手。
他冷笑着走向案台,本欲毁去这“乱序之书”,却鬼使神差地翻开第一页。
纸页粗糙,字迹稚嫩歪斜,可每一笔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
记粮、记工、记人、记事……不是诗书礼乐,不是圣贤训诂,而是活生生的日子被一笔一划刻了下来。
当他翻到“董瞎子”那一页,指尖骤然一顿。
“曾供粟十石于春社祭,功过另议。”
没有定罪,没有贬斥,甚至连一个评判的词都没有。
可正是这份克制的中立,让他心头猛地一震。
这些人写的不是账目——是凭证。
是身份。
是一个从未握过笔的瞎眼老者,在这片土地上终于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手指微微发颤,从怀中取出那份卷边泛黄的《肃农令》副本。
这是济世堂总司颁下的铁律,明文禁止民间私录农政、妄设文书。
按理,他此刻就该将此册焚毁,连同这些胆大包天的孩子一同押送府衙。
可他终究没有动。
良久,他缓缓合上册子,竟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轻轻放在案头。
济世堂制式,正面雕着药鼎纹,背面却新刻了一行小字,刀痕犹带余温:
“七日之内,勿往北岭。”
他转身离去,脚步比来时更轻,也更沉。
翌日清晨,朱小乙在巡值时发现了铜牌。
他皱眉揣测:“莫非是警告?还是陷阱?”
沈清禾接过铜牌,目光触及背面刻字的瞬间,瞳孔猛然一缩。
她沉默片刻,低声对陆时砚道:“他在示警……也在划界。”
陆时砚眸光微闪:“他为何要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