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了一地,沿路的小童跑出来抢,一边抢一边唱:“三皇子,丢炭啦,丢完炭,哭哇哇!”他弯腰去捡,手指冻得通红,却怎么也捡不完,最后索性坐在雪地里,看那些孩子把炭块抛来抛去,黑雪似的,落得到处都是。夜里,他抱着膝坐在床板上,门窗漏风,寒意像无数细针往骨缝里钻。他把所有能盖的都裹上身——狐裘、夏布、甚至那本《千字文》,可仍旧止不住抖。窗外雪光映进来,照得地面惨白,他忽然想起母妃说过:“人一旦觉得自己可怜,就真的完了。”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听见心里“咔”一声,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缝——不是愤怒,是彻底的荒凉。
于是,他逃了——辞表都没写,只留一封空信函,压在断腿桌上。出城那天,雾气浓得化不开,城门口的兵丁打着哈欠,连盘问都懒得,挥手放人。他雇了条小船,顺流而下,船篷漏雨,滴滴答答落在脚边,像给他打拍子。三天后,船在沅水口靠岸,他弃舟登岸,眼前是一马平川的早稻田,秧针刚出水面,嫩得能掐出水来。他深吸一口气,稻香混着泥土腥,竟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可没走两步,就听见田埂上有人嚷嚷:“快点!拔高点!明儿个苗就能长一截!”那声音熟得刺耳,他抬头,一眼认出——刘侍郎,昔年兵部堂上,曾拍着桌子骂“三皇子乳臭未干”的那位;再远点,柳给事中、张御史……一个个紫袍换褐衣,锄头却拿反了,像举着笏板。见他来,刘侍郎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殿下也来了?皇上隆恩,叫我们‘体验稼穑’。”说着指指身后,“您瞧,这苗长得慢,咱给它‘提个神’。”顺他手指望去,只见几亩田被拔得东倒西歪,苗根裸露,像被拔过毛的鸡皮。王子期脑中“嗡”一声,史官笔下那场三百年前的饥荒突然活了——赤地千里,易子而食,国名因此改成“揠苗”,如今旧戏新唱,连台本都不换。
他连夜折返,再赴京城。夏夜闷热,他却在金水桥下打哆嗦,牙齿撞得咯咯响。登闻鼓前,守卫拦他,他掏出皇子的鎏金腰牌,对方却笑:“新朝规矩,先皇之子,一律称‘臣’。”他跪,一下一下叩,额头血顺着鼻梁滴在鼓面上,像给蒙皮添了暗红花纹。鼓声闷沉沉,传不出多远,倒把巡夜兵招来,一拥而上,扭送金殿。殿上灯火通明,新皇二哥高坐,龙袍晃得人眼花,袖口缠枝莲纹里掺了银线,一动就闪,像无数把小刀。他伏地,血滴在金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再拔一次苗,国就空了!”皇帝撑着下巴,指甲上新染的蔻丹红得刺目,半晌才笑:“三弟还是不懂,盛世要有盛世的模样。”随手掷下一支朱签,“流放西漠,即刻出京。”又颁诏——国号改为“华锦”,府库半数抽去江南购丝,要“织尽天下霞光”。
他出狱,被押回旧府收拾行李。府邸早被抄过,空得能听见回声。他转了一圈,只找到母妃留下的那把苗刀——刀身薄,锈迹斑斑,刀刃却仍旧锋利。他用破布包好,系在背上,像背着一截残缺的梦。出京那天,他没走正门,怕被人看笑话。十里长亭外,柳絮飞雪,他牵着一头花五文钱买来的瘦驴,驴背上只有两箱书、一把苗刀。远处官道尘土扬起,是押送绸缎的驿马,金铃叮当,像给帝国唱最后一首摇篮曲。王子期把斗笠压得很低,低声对自己说:“走吧,这出戏没人要听劝。”驴蹄踏在泥上,一步一个小洼,很快又被风吹平,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