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洲城偏屋的晨光斜斜切进来,落在吉良晴摊开的《论语》上。她指尖捏着支狼毫,正替父亲森老爷抄录“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的注疏,砚台里的墨还泛着新研的光。
晴的汉风门帘,被肩胛还带着虎千代掌心余温的蜂须贺氏轻轻掀开。正则又被北政所唤到了伏见城,现在家里只有她这个主母最大。所以自然没了顾虑。
只见这位正式夫人,脚步轻盈,手里还攥着本纸页雪白,却被翻得卷了边的明国刻本——正是她昨夜央着虎千代,读了一遍又一遍的《水浒传》。
“喂……还在忙这个?”雪绪凑到案前,目光先落在文书的朱批上,又扫过晴腕间那串汉玉手钏,“昨天又翻了两页《水浒传》,那梁山好汉聚义,是不是跟你父亲森老爷的海贼船似的?不用看谁脸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多快活。”
吉良晴没抬头,看这个自嫡子正之第一次挨正则骂后,就对着自己母子喊了十年秽多的“准儿媳”。狼毫在纸上顿了顿,墨点晕开个小圈:“梁山泊是上国骚客施公耐庵样写的话本,滋味自然极好。
可濑户海里讨活的人,只认潮汛和铁炮,不认‘替天行道’——梁山?那是你男人的体己话,却当不得真。”
她抬手把《论语》翻到“季氏将伐颛臾”那篇,指尖点在“危而不持,颠而不扶”上,“我爹当年教我读这个,说‘仓廪实而知礼节’,海贼船里连发霉的米都不够分,哪来的‘聚义’?前几年有艘船抢不到粮,船员为半袋糙米拔刀相向,最后全喂了濑户内海的鲨鱼——这也是‘快活’?”
雪绪听懂了“你男人”说的是虎千代,于是捏着《水浒传》的手指紧了紧,书脊的线都崩出了毛:“可书里写的不是这样!武松打虎、林冲雪夜上梁山,都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反,森老爷不也是被长宗我部追得走投无路,才当的海贼?再说,咱们跟虎千代去了阿波,有森老爷的船团,弄上几次内府的船,还能缺粮?”
“缺不缺粮,要看官府的船什么时候来。还想弄德川内府……”吉良晴终于抬眼,眼底映着窗外的残雪,“天正六年,父亲的船团被信长公的铁甲舰围剿,在礁湾里待了三天三夜,没水没粮,我弟弟差点渴死。后来是渔民偷偷送了点咸鱼干,才活下来——你在《水浒传》里,见过好汉们抱着咸鱼干,躲在礁石缝里不敢出声吗?”她拿起案角的《海防策》,是父亲早年手抄的明国兵书,纸页都泛了黄,“这里头写得清楚,‘海贼者,非义盗,乃饿殍耳’,哪有什么‘替天行道’?不过是为了活,把脸贴在地上蹭罢了。”
晴看这个养自深闺的同年代(どうねんだい),还不知两次木津川口之战的厉害,终于叹了口气。
“虎千代送你这册《水浒传》,是你们这对野鸳鸯的私相授受。”吉良晴忽然瞥了眼雪绪攥紧的书脊,指尖在《海防策》上顿了顿,“我家也有一本,是天正五年,父亲帮石山御坊那些大和尚送粮时,他们回赠的——那会儿毛利家还借咱们的船运兵甲,说是‘助义师’。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帮大和尚们送的三船糙米,转年信长公的铁甲舰就堵了阿波礁湾,说咱们‘通叛党’,烧了咱们七艘船时,船桅倒下来时,把我祖母拦腰劈成两截。我爹抱着前半截身子,后半截还粘在桅杆上,就像是粘糕似的——那就是‘替天行道’的回礼。”
她抬手摸了摸案角的汉玉手钏,玉上的“安”字被体温焐得发暖:“你书里写‘替天行道’,可当年我爹行的‘义’,换回来的是船毁人亡。这《水浒传》的纸页,在我吉良家不是‘快活’的念想,是染着海腥味的账——一笔‘义举惹祸’的账。”
雪绪的脸微微发红,却还攥着《水浒传》不肯松:“可……可虎千代不一样!他有‘饿鬼’队,能打!到了海上,咱们也能像梁山一样,守着一片海,不让别人欺负——总比在清洲,天天看正则的脸色,听正室的风言风语强!”
“强在哪里?”吉良晴把狼毫搁进砚台,墨汁溅起细点,“在清洲,虎千代练出精兵,还能求个足轻大将的名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