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颁布后的第一次常朝,气氛比往日更为凝重。金銮殿内,檀香的烟气袅袅盘旋,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萧景琰高坐龙椅,冕旒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丹陛下的臣子。他能感觉到,经过一日的发酵,那些在昨日大朝会上被强行压下的反对情绪,并未消散,反而如同地底暗流,正在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果然,礼仪性的奏对刚过,一位身着伯爵朝服的老者便颤巍巍地出列,正是安远伯陆文彰。他年事已高,须发皆白,在勋贵中资历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陛下,”陆文彰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中气十足,“老臣昨日拜读《新政纲要》,感佩陛下励精图治之雄心,天地可鉴。然,老臣心中亦有几点疑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望陛下圣察。”
景琰心中冷笑,知道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开始。他面色平静,淡淡道:“安远伯乃国之柱石,有何疑虑,但讲无妨。”
“谢陛下。”陆文彰躬身,随即挺直了些腰板,目光扫过同僚,最后落回御座,“其一,便是这清查田亩。陛下,天下田亩册籍沿用百年,虽有疏漏,然大体完备。如今骤然下令重新清丈,动静巨大,非数十万官吏、耗时数年不可为。其间人力、物力耗费几何?此等巨资,从何而出?莫非又要加征赋税,徒增百姓负担?此老臣一虑也。”
他不等景琰回答,继续道:“其二,清丈田亩,需深入乡里,与地方士绅、豪强乃至普通农户打交道。这些胥吏差役,良莠不齐,若借此机会上下其手,欺压良善,勒索百姓,岂非新政未行,而民怨已起?届时地方动荡,恐非朝廷之福啊!此老臣二虑也。”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其三,亦是老臣最忧者。陛下明鉴,国朝立国之初,曾有大封赏,勋田、职田、祭田等,皆有定数,乃酬谢功臣、维系宗室、彰表忠义之举。如今新政纲要言明‘无论官田、民田、皇庄、勋田,皆需登记造册’,此令一出,恐寒了功臣勋旧之心,动摇国朝根基之稳固!望陛下三思,对此类田产,是否可酌情考量,暂缓或豁免清丈?”
安远伯一番话,看似老成谋国,处处为朝廷、为百姓着想,实则句句指向新政的核心难点——成本、执行和特权阶级的豁免。他话音落下,勋贵队列中立刻响起一片低沉的附和之声。
“安远伯所言甚是!”
“陛下,清查田亩牵涉太广,确需从长计议啊!”
“功臣之心不可寒啊,陛下!”
紧接着,都察院的一名御史也出列附和,不过角度更为“清流”:“陛下,安远伯虑及地方胥吏扰民,实乃老成之言。臣亦以为,新政推行,当以稳妥为上。不若先在京畿直隶选一二州县试行,观其成效,再议推广。如此,既可积累经验,亦可避免大规模推行可能带来的风险。”
景琰静静听着,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他注意到,首辅方敬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而林夙则站在文官班末,低垂着眼睑,面色在殿内光线下依旧苍白,看不出丝毫情绪。
“安远伯与诸位爱卿所虑,不无道理。”景琰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然,诸卿只见其难,未见其弊之深重,其利之长远。”
他目光转向户部尚书钱有道:“钱爱卿,你掌管天下钱粮,你来说说,去年国库岁入,与三十年前先帝在位时相比,如何?”
钱有道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出列:“回陛下,去岁岁入……较之三十年前,略有……略有减少。”
“仅是略有减少?”景琰声音微扬,“据朕所知,三十年来,天下垦田数目据报是增加的,人口亦有所增长,为何国库岁入反而不增反降?钱都流向了何处?”
他不等钱有道回答,目光又扫向众臣:“莫非都流向了安远伯所言的那些‘大体完备’的册籍之外?流向了那些无需纳税的勋田、隐田?流向了贪官污吏的私囊?”
一连串的反问,让殿内气氛骤然紧张。钱有道额头见汗,呐呐不敢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