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琰独自在乾清宫西暖阁内坐了许久,地上的碎瓷片和泼洒的茶渍早已被手脚麻利的内侍悄无声息地收拾干净,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然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窒闷,以及林夙离去时那过于恭顺、也过于疏离的背影所带来的余韵。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连日来应对朝堂风波的精神耗损,更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无力。他保住了林夙,震慑了朝臣,推进了新政,看似大获全胜。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胜利”代价几何。他与林夙之间那本就脆弱的信任,经此一役,已是裂痕遍布。
就在这时,德顺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陛下,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来了,说是有事想与陛下说说。”
景琰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太后并非他的生母,乃先帝继后,平日深居简出,鲜少过问前朝之事。皇后苏静瑶更是性情温婉,向来以他为天,从不多言朝政。此刻联袂而来,所谓何事,他心下已然明了。
“请。”他敛去面上多余的情绪,恢复了帝王应有的威仪与平静。
太后在皇后的搀扶下缓步而入。太后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眉目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但常年礼佛让她周身笼罩着一股沉静,甚至可说是淡漠的气息。皇后苏静瑶则是一贯的端庄秀丽,低眉顺眼,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行礼赐座后,宫人奉上香茗,便悄然退下,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太后并未急着开口,而是慢条斯理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目光平静地落在景琰身上,带着一种长辈审视,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距离的意味。
最终还是景琰先打破了沉默:“母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可是宫中有什么事?”
太后轻轻摇头,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宫中无事。哀家是听说,前朝近日颇不宁静,心中挂念皇帝。”
来了。景琰心中暗道,面上却不露分毫:“劳母后挂心,不过是一些臣子不懂事,借着新政由头生事,朕已处置了。”
“哀家听闻,是为了东厂林夙的事?”太后直接点明,目光依旧平和,“安远伯被革爵圈禁,震动朝野。皇帝手段雷霆,哀家知道你是为了推行新政,富国强兵,这是好事。”
景琰微微颔首,等待着她接下来的“但是”。
果然,太后话锋一转:“只是,皇帝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朝堂之上,并非只有新政这一件事。平衡各方,安抚人心,同样是帝王之道。”
她顿了顿,见景琰没有反驳,便继续道:“林夙此人,能力是有的,对皇帝也忠心。这一点,哀家不否认。但他终究是内宦,身份特殊。如今他执掌东厂,权柄日重,行事又……颇为激进。朝野上下,对此非议已久。此次虽事出有因,但他动辄以‘谋逆’之名拿人,终究是授人以柄。长此以往,恐非社稷之福。”
皇后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轻柔却带着恳切:“陛下,母后所言极是。臣妾在宫中,亦听闻不少风言风语。都说……都说陛下对林厂公过于宠信,以致其权势熏天,连勋贵重臣都说拿下便拿下。这……这于陛下的圣名有损啊。”
她抬起眼,担忧地望着景琰:“陛下励精图治,臣妾都看在眼里。可正因为陛下是一代明君,更需爱惜羽毛。那些清流御史,最重名声风骨,若因一个宦官而与陛下离心,岂非因小失大?”
景琰沉默地听着,手中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太后和皇后的话,句句在理,字字恳切,都是站在他的立场,为他的江山、他的名声考虑。她们代表的是宫廷内苑最“正统”的声音,强调着秩序、平衡与“体统”。
他理解她们的担忧。林夙的存在,就像是一把过于锋利的双刃剑,在斩断荆棘的同时,也难免会划伤持剑人自己。宦官干政,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为士大夫阶层所不容的。他重用林夙,本身就是在挑战传统的权力结构和伦理观念。
“母后和皇后的意思,朕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