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的争执,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无声却深远地扩散开去。接下来的两日,皇帝萧景琰与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林夙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冷战。并非刻意避而不见,公务往来依旧通过文书和内侍传递,效率未减分毫,但那种曾经无处不在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暖意,却骤然消失了。
景琰没有再就康郡王之事召见林夙商议,林夙也未曾再主动递上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仿佛那场不欢而散的争论从未发生,又或者,两人都心知肚明,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再难收回,不如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各自舔舐着内心被言语划开的伤口。
景琰独自坐在御书房内,面前摊开的是他亲自草拟的、关于申饬康郡王萧景钰的诏书草稿。朱笔提起,却久久未能落下。林夙那双带着受伤与难以置信神色的眼眸,总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眼前,还有那句“软弱可欺”,像一根尖锐的刺,反复扎着他的自尊。
他知道林夙的分析大概率是正确的。对康郡王这等老油条,申饬和有限的惩罚,恐怕真的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可能适得其反。但他同样无法忽视太后的规劝,无法不顾及宗室可能产生的集体反弹,更无法对朝野间那些针对林夙和东厂的汹汹物议视若无睹。
他是皇帝。他必须权衡,必须妥协,必须在这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中,找到一条看似最稳妥的路。即便这条路,可能会伤了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德顺。”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才在。”内侍监德顺躬身应道,他敏锐地察觉到近日陛下心情不佳,言行愈发谨慎。
“将这份诏书,着翰林院润色后,明发上谕。”景琰将草稿递出,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康郡王萧景钰,御下不严,纵容家仆,滋扰地方,着即申饬,罚俸一年,令其于府中闭门思过三月。所占民田,悉数归还,所涉漕运弊案,交由……刑部会同宗人府核查议处。”
他刻意避开了“东厂”二字,选择了更为“正统”的刑部和代表宗室利益的宗人府。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一个他试图向外界展示的“怀柔”与“依法办事”的姿态。
德顺双手接过草稿,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是否需将此事告知林公公?”
景琰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不必了。照章办事即可。”
他不想面对林夙可能出现的沉默,或是更令他难受的、那种全然恭顺却毫无温度的“领旨”。他选择了逃避。
“是。”德顺不敢多言,躬身退下。
诏书很快便拟好,用印,颁发。如同投入朝堂的一颗石子,迅速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和解读。
诏书下达的当天下午,林夙是在东厂值房内,从小太监送来的邸报上看到这道上谕全文的。
值房内光线有些昏暗,只点了一盏孤灯。林夙独自坐在书案后,逐字逐句地读着那冰冷的官方辞令。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唯有握着邸报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申饬……罚俸……闭门思过……刑部……宗人府……”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打在他早已凉透的心上。果然,陛下最终还是选择了他所谓的“怀柔”与“平衡”。将他林夙和东厂,彻底排除在了此事之外。
他甚至可以想象,此刻的康郡王府,恐怕并非一片愁云惨淡。那位老王爷大概会一边假装惶恐地接旨,一边在心里嗤笑皇帝的“妇人之仁”。而宗室勋贵圈子里,此刻定然在传递着消息,庆贺他们的一次“胜利”,或许还会得意地议论着皇帝对那“阉宦”的疏远与制约。
还有那些清流御史,想必正在摩拳擦掌,准备借着皇帝“回归正道”的东风,继续上书,要求进一步限制东厂的权柄。
这一切,都在林夙的预料之中。
他并不意外,只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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