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太监离开后,林夙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药材和珍珠,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埋首于公文之中。
“干爹,陛下还是关心您的……”小卓子试图安慰。
林夙笔下未停,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皇恩浩荡,臣,感激涕零。”
语气恭敬,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那“臣”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一道无形的高墙,将过往的一切温情都隔绝在外。
赏赐?关心?若真关心,为何不自来?若真在意,为何在他病重时,只送来这些冰冷的物件和一句轻飘飘的“休养”?
他不需要这些。他需要的,或许从来也得不到。
现在,他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这冰冷的权柄和永无止境的公务。只有在处理这些纷繁复杂的阴谋与斗争时,他才能暂时忘记身体的痛苦,忘记内心的荒凉,找到自己存在的、最后一点价值。
他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下几个看似不相干的人名和地点,用只有东厂核心人员才懂的暗语,标注了联系方式和行动指令。然后,他将纸条封好,递给小卓子。
“用最快的方式,送到江南我们的人手里。”他低声吩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告诉他们,可以开始‘清淤’了。手段要干净,不必留情。”
“清淤”,是东厂内部对清除顽固障碍的暗语,往往意味着血腥与杀戮。
小卓子心中一凛,双手接过纸条,郑重地点了点头:“奴才明白。”
他知道,干爹这是要动用东厂在江南的潜伏力量,绕过朝廷的“正常”程序,直接用最残酷的方式,为皇帝扫清漕运改革的障碍。此举一旦发动,必将掀起腥风血雨,而所有的骂名,自然又会落到他干爹这个“权宦”头上。
可他无法劝阻。他知道,这是干爹在用自己的方式,为皇帝,也为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做最后的挣扎。
是夜,司礼监值房的烛火再次亮起。
林夙不顾程太医和小卓子的苦苦哀求,坚持回到了书案前。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宦官常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得惊人,仿佛回光返照。
桌案一角,摆放着皇帝赏赐的那支品相极佳的山参,用华丽的锦盒装着,与这肃杀的值房格格不入。
林夙没有看它。他的面前,铺开了一张巨大的漕运河道理图,上面用朱笔和墨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信息。他时而凝神细看地图,时而提笔疾书,下达着一道道指令,调动着东厂隐藏在阴影中的力量。
咳嗽依旧不时袭来,他用手帕捂着嘴,强忍着,待咳喘稍平,便又立刻投入工作。那方手帕,早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小卓子守在外间,听着里面压抑的咳嗽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眼泪止不住地流。他只能默默地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帕子,以及随时可能用到的汤药。
值房的窗户纸上,映出林夙伏案工作的剪影,那么单薄,那么固执,仿佛一支在狂风中摇曳的残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燃烧着自己,发出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他不知道干爹还能撑多久。他不知道那道从皇帝身边传来的、名为“关心”实为“疏远”的寒气,与干爹体内熊熊燃烧的病火,最终哪个会先吞噬掉这具残破的躯体。
他只知道,在这座孤城之中,他的干爹,如同一位孤独的困兽,正在用生命进行着最后的搏斗。而这场搏斗的结局,似乎早已写定,只剩下时间问题。
窗外,夜色更浓,乌云遮蔽了月光,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