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伤的新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将赵小栓的遗体抬向那片安息之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左臂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透过绷带和军装，染红了赵小栓冰冷的军裤。
他们走过焦土，走过呻吟的伤兵，走过那些正在收敛遗体的士兵身边。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士兵，无论是“狼牙”连的幸存者还是其他部队的，都默默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脱下了头上的军帽，肃立，目送着他们的连长，以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送别他最后的兄弟。
溪水依旧浑浊地流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在溪边那片新开辟的墓地一角，林锋轻轻放下了赵小栓。他没有用工具，就用那只伤痕累累、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还有那把永不磨损的合金军刺，如同最原始的野兽，一下，又一下，在湿润的泥土中挖掘着。泥土混着草根和碎石，磨破了他的手掌，军刺每一次插入泥土，都牵动着左臂的剧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沉默地、固执地挖掘着。
那个新兵也找来了一把工兵锹，忍着伤痛，默默地在一旁帮忙。
一个简单的土坑挖好了。林锋小心翼翼地将赵小栓的遗体放了进去。他凝视着那张年轻却永远失去生气的脸庞，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缓缓地，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摸索出几样东西：
一枚磨得发亮、却布满细小凹痕的黄铜弹壳——那是赵小栓第一次精准排除绊雷后，猴子笑着扔给他的“纪念品”。
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小小的木雕烟斗——那是沉默的李石头生前唯一的嗜好，在他牺牲后，林锋从他遗物中找到的。
还有一片染血的、属于孙大炮的领章碎片。
林锋将这些微不足道、却承载着逝去战友印记的小物件，轻轻地放在了赵小栓冰冷的手边。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告别和承诺。他拿起旁边的工兵锹，一锹一锹，将湿润的泥土覆盖在年轻的躯体上。
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新坟，在溪边矗立起来。没有墓碑，只有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桩插在坟前。林锋用合金军刺的刀尖，在木桩上艰难地刻着字。每刻一笔，左臂的剧痛都让他手臂剧烈颤抖，额头上冷汗如雨。
最终，木桩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木质的血字：
赵小栓
狼牙连 战士
民国三十四年七月 殁于雪峰垭口
刻完最后一个字，林锋手中的合金军刺“当啷”一声掉落在泥土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坟前。他低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巨大的悲恸和身体的剧痛在撕扯着他。汗水混杂着泥土和血污，从他脸上滚落，滴在新翻的泥土上。
溪水呜咽，山风穿过林间，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响。远处胜利的喧嚣似乎彻底消失了。只有这片溪边的墓地，只有这座新起的孤坟，只有跪在坟前无声颤抖的身影，在诉说着这场胜利背后，那无言的、浸透了血泪的殇别。
湘西的硝烟即将散尽，但刻在“狼牙”连长林锋心上的伤痕和牺牲者的墓碑，将永远矗立在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他缓缓抬起头，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上，眼神空洞而冰冷，望向了芷江的方向。那里，是胜利的终点，也是他心中旧时代的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