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外面是司礼监的文书房,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 。巨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影子。月光透过高大的格子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切割出无数明暗相间的条纹,黑白分明,宛如一个巨大的棋盘,也像一座无法逃离的牢笼 。
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丝质的睡袍拖曳在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具身体的步态轻盈而沉稳,落地无声,这是长年宫廷训练的结果。他经过一排排书架,那些黄绫封皮的卷宗里,记录着帝国的荣耀与伤疤,忠臣的血泪与奸佞的微笑。他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里还会存放一份关于他自己的、用最屈辱的词句写就的记录。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一张小案几旁,一个年轻的小宦官正趴在桌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口水都快流到了桌上的账册上。
听到脚步声,那小宦官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当他看清来人是王振时,那张还带着睡意的稚嫩脸庞瞬间血色尽失,变得惨白如纸。
“掌……掌印老祖宗!”
他几乎是魂飞魄散地从凳子上滚了下来,手脚并用地跪倒在地,用一种近乎自虐的姿态,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他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面对的第一个“人”。
一瞬间,属于现代人的、本能的同情与不忍涌上心头。他想开口说“起来吧”,想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来处理。
然而,他的身体,或者说,属于王振的本能,却做出了更快的反应。
他甚至没有思考,喉咙里便发出了一声冷漠而轻蔑的“哼”声。同时,他的右手,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行云流水般的流畅姿态,轻轻一拂袖。
这是一个简单的、充满了居高临下意味的驱赶动作。
那小宦官如蒙大赦,却又不敢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磕头的姿势,用膝盖和手肘在地上飞快地向后蹭去,像一只受惊的壁虎,直到退到阴影里,才敢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消失在黑暗的走廊尽头。
整个大厅,再次恢复了死寂。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只手,刚才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如此“王振”的动作。他感到一阵心悸。恐惧,混合着一丝奇异的、因绝对权威而产生的黑暗快感,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命令一个人的方式,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
他缓缓走到文书房的巨大门廊下,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洒满了空旷的庭院。远处,是紫禁城连绵起伏的宫殿轮廓,那些标志性的、覆盖着琉璃瓦的重檐庑殿顶,在清冷的月色下,宛如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 。
这里是帝国的权力中枢,是整个天下的心脏。此刻,他站在这心脏的最深处,手握着足以搅动风云的力量。
然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这身华美尊贵的囚衣,以及这具看似拥有一切的残缺之躯,都将在四年之后,在那个名为“土木堡”的地方,被彻底碾碎。
他是一个无根之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历史的车轮,正发出隆隆的巨响,笔直地、无情地,向他碾压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