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王书办一眼,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盘“官制百丈绳”。他并未去量绳长,而是用手指,极其仔细地、一寸寸地摩挲着绳结附近的麻绳表面。突然,他的手指在某个绳结后方约半寸处,停住了。
那里,麻绳的纹理有极其细微的异常——似乎被一种粘稠的、无色透明的树胶(如桃胶)反复涂抹浸润过!这种处理,肉眼几乎无法察觉,手感也差异不大。但正是这种处理,使得绳子在这一小段区域,具备了极强的弹性!在拉绳丈量时,税吏的手指只要巧妙地按压或拉伸这一小段“弹性区间”,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整条绳子“变长”或“缩短”几分!积少成多,一亩良田便能凭空“缩水”几分!
“缩绳大法,”周鸣的声音冰冷,如同宣判,“奥妙不在绳长,而在这绳结之后,寸许之间的‘胶筋’!”他用指甲在那异常处用力一掐,一小块半透明的、富有弹性的胶状物被抠了出来,在正午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却足以致命的诡光!
铁证如山!
“噗通!”“噗通!”两个胥吏彻底崩溃,面无人色地瘫软在地。王书办更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肥胖的身躯晃了晃,烂泥般瘫坐下去,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好!好一个‘天光算田’!”一声洪亮的赞叹突然从人群后方传来。只见数骑快马飞驰而至,当先一人身着绛色官袍,正是闻讯赶来的河东郡守!他翻身下马,看都未看瘫软如泥的王书办等人,径直走到周鸣面前,对着那日晷仪和素帛上的坐标图深深一揖:“太卜神算!光照奸邪!此法以天光为尺,投影定位,不依绳墨,不惧地形起伏,精准无匹!更破此等蠹虫百年之奸计!实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下官即刻上书君上,奏请将此‘投影计税’之法,并此‘天光晷仪’,颁行天下州县!永绝丈田积弊!”
郡守的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农人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天光算田!天光算田!”的呼喊声浪,如同滚滚春雷,在广袤的晋南原野上激荡!
数日后,郡守的奏章连同周鸣设计的“可折叠日晷仪”图样,以及那截藏着“胶筋”的麻绳罪证,一同摆在了晋国新君(悼公)和执政卿魏绛的案头。
很快,一道严厉的君命传遍晋国:凡征税丈田,必以午时正刻(日影最短最清晰时),以官颁“天光晷仪”测影定位,绘影成图,依图计税!敢有再用绳丈、弄虚作假者,严惩不贷!同时,大批由官坊统一监制的、结构相对简化(但仍保证核心圭表高度一致和晷盘角度可调)的“民版”折叠日晷仪,被分发至各邑、各村、各里。
正午的阳光下,晋国广袤的田野间,出现了一幕前所未有的景象:村老或里正,带着识字的乡人,在田头竖起那黄铜或硬木制成的圭表,展开晷盘,校准水平。农人们屏息凝神,看着代表自家田角的标杆投下清晰的影子,看着主事者测量、计算、在粗麻布或木板上标点连线。当最终的田亩数被宣布,与自己世代耕作的认知相符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和如释重负的叹息,成为了“天光算田”最好的注脚。
陈老丈家的门楣上,那根祖传的枣木丈杆被郑重地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请乡塾先生用烧红的铁笔,在门板上刻下的一幅简单的图案:一根垂直的线(圭表),一条短小的阴影,还有四个点连接成的四边形。旁边刻着两个朴拙却无比庄重的大字:
“晷正”。
阳光透过门楣,将圭表的影子投射在刻痕上,光影交织,仿佛无声地守护着这片终于得见天光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