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在指尖凝成水珠,顺着苏锦言的腕骨滑进袖底。
她站在药畦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最后一次用这样的姿势触碰土地了。
“阿姐。”小桃的声音带着鼻音,竹篮里三十个陶罐装得满满当当,“这些灵种...真的不留些?”
苏锦言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雾水打湿的发梢。
三年前她在破庙捡回这个被嫡姐丢弃的小乞儿,如今小桃的手已能精准分辨十五种药草的气味。“留着做什么?”她弯腰从篮中取出一罐,指腹抚过罐身新刻的“赤焰花·喜阳忌涝”,“它们该在三十个山坳里开花,在三百双手里结果。”
山民老周带着三个后生从雾里钻出来,裤脚沾着晨露。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姑娘,俺们背得动。”
苏锦言将陶罐挨个递过去,每递一个便叮嘱一句:“这罐雪绒草要种在背阴处,开春前得盖三层松针”,“这株九节菖蒲喜湿,得挨着溪水”。
老周的小儿子蹲在地上数陶罐,数到第二十八个时突然抬头:“阿爹,怎么少了两罐?”
“那两罐...”苏锦言望向谷口方向,那里有马蹄声正踏碎晨雾,“给北境的守边将士。”她没说的是,其中一罐里混着能抗寒的红景天种子,另一罐是专治冻伤的冰蚕草——前世她在乱葬岗见过太多士兵,脚趾冻成黑紫色,最后只能抱着断腿哭。
日头爬上东山时,竹舍里腾起青烟。
小桃捧着一摞泛黄的笔记站在灶前,火苗舔过“毒理补遗”四个字,纸页蜷成黑蝶。“连《寒症辨治》都烧?”小桃的睫毛在火光里颤动,“这是您用三年时间...”“留着它,后人会照着抄。”苏锦言将最后一本《药香集》投入火盆,“烧了它,后人才会自己写。”
灶膛里突然爆出一声脆响,火星子溅在她腕间的银镯上——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医心”二字。
她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前世被嫡姐推入枯井前,那本母亲用命换来的医经被撕成碎片,飘得满井都是。
如今这些灰烬,该是比医经更贵重的东西。
最后留下的空白册子摊在案头,她提笔写下“后人补之”,墨迹未干便被风掀起一页。
风里有药香,是她昨夜熬的最后一锅药。
那锅药从戌时熬到子时,三沸三晾,药汁在陶罐里凝成琥珀色。
她端着陶罐走向溪边时,月光正落在药谷的醒世钟上。“这锅药,该让溪水带着跑。”她倾斜陶罐,药汁坠入溪流的瞬间,惊起一对夜鹭,扑棱棱掠过她头顶。
药香顺着溪水往南飘,往北飘,往所有有人的地方飘。
第二日辰时,杜仲推开竹舍门时,晨雾还未散尽。
他的靴底碾过一片焦黑的纸灰,那是昨夜未烧尽的笔记残页,隐约能看见“三焦辨证”几个字。“师父?”他喊了一声,回音撞在对面的山崖上,又撞回来。
案头的空白册子被风吹得哗哗响,灶台余温透过掌心传来。
杜仲蹲下身,指尖轻轻划过药罐底部那层淡金色药垢——九蒸九晒的回春膏,每熬一锅都会在罐底结出莲花状的结晶。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苏锦言,她蹲在破庙外熬药,药罐里翻涌的也是这样的莲花纹。
“召集所有千医令首使。”杜仲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将药罐轻轻放回灶台,“从今日起,我们不再等谁来教,要自己教;不再等谁来做,要自己做。”
此时太极殿偏殿里,萧无衍正盯着那口铜锅。
秦九的急报还捏在他手里:“药谷无人,昨夜有三批药材离谷,去向...”“不用查。”萧无衍打断他,指尖沿着锅壁上的纹路摩挲——那是苏锦言亲手刻的“润肺膏”熬制时辰表,“她要的从来不是被供奉在神坛上。”他望着铜锅里微微晃动的药汁,突然笑了,“她把权柄熬成了药,让天下人喝下去,自己就有了力气。”
一个月后的南陵州,雨丝裹着疫病的气息漫进城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