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门是块厚重的榆木板，推开时总带着股潮湿的靛蓝气息，像浸了百年的雨。沈阿婆正蹲在染缸前，手里攥着根柞木棒，一下下搅着缸里的蓝浆，泡沫在水面浮起又破开，映得她满手满脸都是蓝盈盈的光。
“阿婆，张家婶子的那件靛蓝布染好了没？”门口探进个脑袋，是豆腐坊的小石头，手里捧着块刚出锅的热豆腐，“我娘让我来问问，说今儿要给刚出生的小弟弟做襁褓。”
沈阿婆直起身，捶了捶腰，指腹在缸沿蹭了蹭，留下道蓝印子：“急啥，这布得在缸里‘醒’够七天，不然洗三次就发白。”她掀开旁边的木盖，露出缸里浸着的粗布，布角已经染成了深靛色，在水里轻轻晃着，像片浸了墨的云，“你看这色，还透着青呢，得等它吸足了靛蓝，变成老鸦羽那样的黑蓝，才算成。”
小石头把豆腐放在旁边的石板上，凑过去看：“阿婆，您这染缸都用了几十年了吧？我娘说她小时候就见您守着这口缸。”
“五十年喽。”沈阿婆摸了摸缸壁，缸沿的木纹里嵌满了蓝，指甲刮过都留不下白痕，“这缸是我男人年轻时亲手凿的，樟木的，不渗水，还能养靛。”她从墙角拖过个竹筐，里面装着晒干的靛草，叶片上还沾着去年的泥土，“你看这草，得在白露前割，晒三天，闷两天，再泡在石灰水里搅七天，才能出这靛浆。少一天，色就浅一分；多一天，就发乌。”
正说着，门口传来马车轱辘声，是镇上布庄的王掌柜，他跳下马车就喊：“沈阿婆，上次订的十匹蓝布好了没？巡抚大人要做新官服，指明要您这‘雨过天青’色。”
沈阿婆眉头一挑：“急啥，巡抚大人的官服能将就？”她领着王掌柜往屋后走，那里挂着十几匹蓝布，有的像晴空，有的像深海，最里头那匹泛着淡淡的青，在阳光下像蒙着层薄雾，“这就是‘雨过天青’，得在染好的布上再浸三遍露水，让潮气慢慢渗进去，青气才浮得上来。您摸摸，是不是比普通的布软和？”
王掌柜伸手一摸，果然绵密得像云朵，他啧啧称奇：“还是阿婆您有法子，上次知府大人穿了您染的布，说比苏州府的贡布还舒服。”
“舒服是因为用了‘熟缸’。”沈阿婆揭开另一口缸的盖子，里面的浆水泛着层油光，“这缸靛浆用了二十年，每次染完布，我都往里面掺点米酒和茶油，就像喂牲口似的，它才能养出这绵劲儿。新缸染的布硬邦邦的，哪能贴身穿。”
小石头在旁边听着，突然指着墙角堆着的几块蓝布：“阿婆，那些布咋有白点点？是不是染坏了？”
沈阿婆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沾着蓝：“那是‘雪花蓝’，故意留的。去年教山那边的苗家妹子染布，她非要在布上绣银饰，我就教她用蜡点在布上，染完了再把蜡刮掉，就成了这样。你看这白点，像不像冬天下的雪？”
说话间，沈阿婆的孙女拎着竹篮进来了，篮子里是刚摘的紫苏叶。“奶奶，您要的紫苏够了不？”小姑娘扎着蓝布头巾，发梢上还沾着片靛草叶。
“够了够了。”沈阿婆接过篮子，抓了把紫苏叶扔进染缸，浆水立刻泛起层紫晕，“加这个，染出来的蓝带点紫调，适合做嫁衣。前儿李家妹子订的‘并蒂蓝’，就等这个呢。”
小石头看着沈阿婆用柞木棒搅动染缸，蓝浆在她手下翻涌，像片小小的海。他突然想起娘说的，阿婆年轻时是镇上最俊的姑娘，当年她男人为了给她凿这口染缸，在山里待了三个月，回来时手上全是血泡。
“阿婆，您男人要是还在，肯定也会夸您染的布好看。”小石头小声说。
沈阿婆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笑了，用沾着蓝浆的手摸了摸小石头的头：“他啊，就埋在后面的靛草地里呢。每年割靛草时，我都给他带块新染的布，告诉他今年的蓝又深了几分。”她指了指染缸里的布，“你看这布，泡在缸里越久越蓝，就像日子，得慢慢熬，才出味。”
王掌柜要的布还没晾透，沈阿婆就让孙女先剪了块边角料，包在小石头的豆腐外面：“拿着，这布吸水，别让豆腐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