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搭在了那只陶罐的封口泥上,指腹轻轻一搓,干结的泥块便簌簌落下。
随着他的动作,一股与之前所有名茶都截然不同的气息,猛地从罐口挣脱出来,混入了凛冽的江风之中。
那不是单一的香,而是一种混杂、粗粝、甚至带着一丝尘土与枯败的气息。
仿佛是无数被遗忘在仓库角落的茶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发出的不甘嘶吼。
台下瞬间哗然!
“这是什么味儿?怎的如此驳杂?”
“莫不是谢云亭自知不敌,拿了些劣茶来搪塞?”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谢云亭将罐子倾斜,把里面的茶叶倒在了一方白瓷盘上。
只见盘中茶叶形态各异,色泽不一,有揉捻过度的碎末,有焙火不足的青梗,甚至还有一些明显发黄的陈年老叶。
这哪里是什么名贵珍品,分明就是一盘从五湖四海收罗来的、不入流的茶底!
他没有理会台下的喧嚣,只是平静地将瓷盘推到评委席前,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的议论:“此茶,名曰‘众生味’。由云记在长沙、汉口、贵阳、昆明、成都五城收购的失香茶底,与皖南本地最粗老的夏秋茶拼配而成。为提其韵,只辅以了少量徽州本土的遗种兰花磨成的香粉。”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用别人不要的废茶来对决三十年的“返魂香”?
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荒唐!
范老评那双阅尽天下名茶的眼睛,此刻也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眉头紧锁,沉声道:“谢掌柜,拼配一道,自古有之,但多为取长补短,以求至臻。你这般将残次品混杂一处,非但不是正统,更是对茶性的扰乱,恐其本味尽失啊!”
“范老先生说得是。”谢云亭坦然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所有自诩为茶道正宗的人,“但云亭也正因其‘非正统’,才敢在此斗胆一问——这‘正统’二字,究竟是谁定的?是那高居山巅、焚香静坐的闭关之人,还是那身处田间、挥汗如雨的焙火之人?”
这一问,如重锤擂心,让许多人哑口无言。
静庵先生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他依旧端坐不动,但手中那根打磨得光滑的竹篦,却在青石台面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嗒、嗒、嗒。”
声音清脆,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让整个问道台的气氛都为之一凝。
香案娘端着滚沸的铜壶走上前来,准备进行第三轮冲泡。
当她的目光扫过那盘“众生味”时,动作出现了微不可察的迟滞。
她认得!
那批来自长沙的失香茶底,其中一部分就是她亲手洒上甘露,试图唤醒其香气,却最终失败的。
她曾以为那些茶叶的生命已经终结,没想到今日,竟被赋予了新的名字和价值,站上了这万众瞩目的问道台。
一丝微不可察的火苗,在她心中悄然燃起。
她提壶注水时,手腕比前两轮多上扬了半分,水线拉得更细更长,落入茶盏的水温,也因此悄然提高了半度。
这是冲泡拼配茶,用以激发其复杂层次的关键手法,是行家才懂的秘诀。
一旁侍立的小春芽,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茶汤的变化。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盏茶的汤色,竟不像前两轮那般清澈明亮,而是略显浑浊,透着一股深沉的苦意。
但随着水汽蒸腾,那股苦意之后,又渐渐漫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
她毫不犹豫,在记录的宣纸上,另起一行,多添了一笔:“三号茶——初涩后润,似苦尽甘来。”
茶汤分入十只评判盏,依次送至评委面前。
一位评委端起茶盏,只闻了一下,便蹙起了眉头:“杂味太重,香气不纯,此乃下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