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最终被东方天际泛起的一抹鱼肚白撕开了一道微弱的口子。
德制挂钟的摆锤终于走完了最后一夜,七点的钟声刚刚敲响第一记沉闷的“铛”,楼下便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一群嗜血的饿狼,精准地扑向了它们的猎物。
陆九思一夜未眠。
他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巨大办公桌后,而是立于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他曾以为能一手掌控的城市。
他身上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笔挺西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衫,深蓝色,像是从某个尘封的箱底翻出来的。
那是他年轻时,刚跟着老掌柜在十六铺学徒时穿的样式。
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镜片后那双曾翻云覆雨的眼睛里,没有惊慌,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种烧尽了一切之后的死寂。
他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架跟了他三十年的黄铜算盘,冰冷的金属质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撞开,几名身着制服的巡捕涌了进来,为首的探长亮出手铐,公事公办地说道:“陆九生,法租界巡捕房奉工商联合会稽查处指令,正式拘捕你,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他喊的是陆九生的本名,那个还未被利欲熏染、尚未化名“九思”的名字。
陆九思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副冰冷的手铐,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嘲讽。
“不必了,”他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自己会走。”
他迈开步子,步伐沉稳,没有丝毫踉跄。
巡捕们对视一眼,竟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
经过利济社金字招牌下的大堂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落在了那面悬挂于正中央的紫檀木匾上。
“平抑物价,护农安商。”
八个烫金大字,是利济社创立时的祖训,也是他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让他刻在心里的誓言。
他的嘴角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眼底那片死寂的灰烬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挣扎着燃起,却终究被更深的寒意扑灭。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去。
押解的警车缓缓驶出利济社大院,沿途的街道上,已经站满了闻讯而来的市民。
他们没有叫骂,没有扔东西,只是用一种复杂而冰冷的目光,目送着这位曾经的上海滩传奇人物,走向他的终局。
与此同时,云记茶号二楼,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悄悄递到了谢云亭手中。
送来的人,是小算盘。
他将信放在桌上,对着谢云亭深深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没说,转身便混入了楼下的人群中。
谢云亭展开信纸,熟悉的笔迹让他确认,这出自陆九思之手。
信中没有求情,没有辩解,只夹着一页泛黄日记的复印件,上面的字迹略显青涩,却力透纸背:
“吾辈生于乱世,当有匡扶之志。茶者,国之饮,民之生计。吾志不在敛财,而在建百年商道,内联茶农,外抗洋商,使华茶之名,重扬四海。若有朝一日,吾堕于利薮,忘却初心,请子孙后辈,击吾灵位三记,以儆效尤。”
落款,是二十年前的陆九生。
谢云亭默然良久,指尖在那“击吾灵位三记”的字样上轻轻抚过。
他将信纸小心折好,收入怀中,贴近心口的位置。
他望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谁说,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他不是天生就是恶人。他只是一个被时代洪流碾碎了脊梁后,从废墟里,捡起了最锋利那把刀的普通人。”
法庭之外,人山人海。
数百名皮肤黝黑、筋骨结实的茶农,从千里之外的皖南山区赶来。
他们没有举标语,没有喊口号,只是静静地站在广场上,肩上扛着空的茶篓,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