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榆钱巷的作坊里,云寄月正对着块木头出神。
小林邦彦派来的卫兵守在门口,枪托一下下磕在地上,像在为这凝滞的空气敲着乏味的节拍。
门被推开时,送饭的老嬷嬷悄悄塞给她张纸条。
云寄月展开,沈筠的字迹混着点血污,她盯着看了半晌,突然抬手把桌上的刻刀扫到地上。
“我要点东西。”她对着门口喊,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狠劲,“阴沉木,最好的朱砂,还有……给我烧盆干净的水。”
卫兵进去报信时,小林邦彦正在看那幅《长安秋望》。听见要阴沉木,他眉梢挑了挑:“她要做什么?”
“说要刻个‘盛唐’的傩面,给皇军的战前大会添彩。”卫兵低着头,不敢看他。
小林邦彦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手指轻轻抚过画中的大雁塔:“让她去做好了。盯紧些,别叫她耍了花样。”
云寄月的手艺他是见过的,先前她刻的那尊菩萨像,眼仁里竟像盛着一汪活水,流转间似有灵光闪动。
作坊的门被锁上时,云寄月往炉子里添了把檀香。
烟慢悠悠地飘起来,她摸着那块阴沉木,凉得像块冰,是早年从老家带来的,本想留着刻个平安符。
她把木胚放在桌上,没拿刻刀,先去解了发髻。
她乌黑的长发散下来,垂到腰际。她从针线筐里翻出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剪下一大绺头发,扔进旁边的火盆里。
火苗窜了窜,头发蜷成灰。
云寄月用银簪把灰扒出来,混进朱砂里,又往里面倒了点自己的血——刚才剪头发时,不小心划破了指尖。
“嗤”的一声,朱砂瞬间泛起了一层暗红的光。
她拿起刻刀时,手在抖。既不是刻菩萨,也不是刻神仙。
第一刀下去,木头的纹路里像渗出血来,刻的是张脸,眉眼间全是苦,嘴角却往上翘,像哭着笑。
刻到眼睛时,云寄月停了停。
她想起小时候,师傅带她去长安看灯会,街上的人举着灯笼,像条火龙。
可现在呢?街面上能看见的,只有樱花军的军靴。
她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指尖蘸了点混着头发灰的朱砂,往面具里的眼眶上细细涂抹。
那红色沉郁发暗,像积在心底、流不干也擦不去的血泪,在空洞的眼眶里洇开一片凄艳。
第四天早晨,她抱着个木匣子出来,人瘦得脱了形。
“这叫‘长安泣’。”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匣子里的诗人面具正“淌”着泪,朱砂混着头发灰的痕迹,在烛火下像道没愈合的疤,“能要他的命。”
窗外传来樱花军操练的号子,整齐得像钝刀割肉。
望晴把面具裹进蓝布帕子,帕角绣的蒲公英被指尖攥得发皱:“我这就送过去。”
当晚的樱花军动员大会,广场四周架着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黑压压的人群。
小林邦彦果然上钩了,他站在台中央,手里把玩着那副“长安泣”,指腹一遍遍蹭过面具上的泪痕。
“这才是真正的唐韵啊!”他举着面具给周围的军官看,眼睛亮得像贪酒的醉汉,“你们看这线条,像不像李白醉酒倚着的栏杆?听说这个还是云寄月根据我国《源氏物语》中之意雕刻的。”
突然,人群里有人喊道:“少佐敢戴吗?听说这面具刻的是亡国的诗人,胆小的人戴了会发疯!”——是沈聿派的一个叫小泥鳅的少年混在伪军中喊的。
小林邦彦的眼神骤然一凛。被人戳中“胆子小”这个痛处,是他最无法容忍的,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挑衅:“有何不敢啊?”
他立刻摘下眼镜,把“泣血诗人”戴了上去。
然而刚戴上的瞬间,他突然僵住,像被钉在了台子上。
台下的沈聿看见他肩膀猛地一颤,接着开始发抖,手指死死抠着面具边缘,像是想摘,又像是舍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