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谨身殿。
此殿不似奉天殿那般恢弘,用于大朝,而是朱棣平日批阅奏章、召见心腹臣工之所。殿内陈设简朴,甚至带着几分军旅的硬朗。巨大的北境舆图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其上朱笔勾勒的山川城池,无声诉说着这位王爷半生戎马的功绩。另一侧,则悬挂着一幅新近绘制的、墨迹犹存的海疆图,几条代表西洋舰船的红线,如毒蛇般缠绕在北平出海口,触目惊心。
殿内炭火烧得颇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朱棣并未端坐于高大的王座之上,而是坐在一张特制的、带有轮子的紫檀木椅中,膝上覆盖着一条厚厚的玄色毛毯。他的面容依旧威严,棱角分明如刀劈斧凿,但比起当年跃马扬鞭、冲锋陷阵时,明显清瘦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唯有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洞察一切虚妄。
林庆云的《请建无痛外科疏》就摊开在他面前的御案上,旁边还放着几份朱高煦门下将领附议扩建水师的奏本,以及姚广孝简短却分量极重的密折。
殿内此刻站立的人不多,却代表着北平政权内部最核心的几股力量。
朱高煦站在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带着惯有的、近乎桀骜的自信。他刚刚陈述完毕,声音洪亮,余音似还在梁柱间回荡:“……父王,儿臣并非不体恤士卒。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海上封锁日紧,南方伪朝与北元窥伺在侧,我北平每一分气力,都应用在刀刃上!造大舰,铸重炮,练强兵,方能破局!林主事所请,固然有其道理,但耗时日久,成败难料,实乃远水难解近渴。若将资源虚耗于此,恐误了军国大事!”
他话语掷地有声,目光如炬,扫过一旁的林庆云,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林庆云微微垂首,保持着臣子的礼节,但脊梁挺得笔直。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与朱高煦的锦绣华服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立即反驳,只是静静等待着。
端立在朱棣身侧稍后位置的姚广孝,今日只穿着一袭简单的黑色僧袍,手持一串乌木佛珠,眼帘低垂,如同入定。但他偶尔抬起眼皮时,那深邃目光中闪过的睿智与了然,却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朱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份《请建无痛外科疏》上轻轻敲击着。奏疏中那些冰冷的数据——因无麻手术而活活痛死的士卒比例,以及林庆云推演的,若有无痛外科可挽回的兵员数量——如同一根根细针,刺在他心头。他经历过太多战阵,见过太多伤亡,深知战场上的哀嚎,有时比敌人的刀剑更能瓦解军心。
但他更清楚朱高煦所言非虚。现实的军事压力,如同泰山压顶。西洋人的炮舰就在海外游弋,封锁的不只是贸易,更是北平政权未来的生机。
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朱棣手指敲击桌面的细微声响。这沉默,仿佛实质般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终于,朱棣抬起眼,目光先是落在朱高煦身上,那目光深沉如海,看不出喜怒。
“煦儿,”朱棣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心系军备,锐意破敌,很好。水师扩建,火炮仿制,乃当务之急,不可懈怠。”
朱高煦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腰杆挺得更直。
但朱棣的话并未说完,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林庆云:“林卿。”
林庆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臣在。”
“你的奏疏,朕看了。”朱棣的声音平稳,“数据详实,推演亦有理。士卒之痛,亦是朕心头之痛。你所谓‘醉仙散’,若能成功,确是我军之福,亦是我北平仁政之体现。”
朱高煦眉头微蹙,刚想开口,却被朱棣一个眼神制止。
“然,”朱棣话锋一转,语气加重,“国帑艰难,资源有限。天工院之设,本就是为了聚拢英才,攻克难关,为强军富民提供助力。朕可以支持你的‘醉仙散’项目……”
林庆云的心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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