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九年的冬,来得格外凛冽。西山的风仿佛也带上了岁月沉甸甸的份量,呼啸着刮过“明远学堂”的檐角,卷起零星的枯叶与雪沫。药圃早已凋敝,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晶莹的霜,唯有几丛耐寒的松柏,依旧挺着苍翠的脊梁。
林庆云的身体,是在深秋时彻底衰败下去的。并无大病,只是年轻时殚精竭虑、屡次亲试药性埋下的根基亏空,加上北地严寒的侵蚀,如潮水般不可逆转地席卷而来。咳嗽日益频繁,痰中时见血丝,原本清癯的身形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苏婉清寸步不离地照料,用尽毕生所学,调配最温和滋补的药剂,也只能稍稍缓解他的痛苦,却挽不住那缓缓流逝的生机。
但他精神却奇异地清明。每日只要精神稍好,便要靠在暖榻上,让学生将未修订完的《新编格物大成》第三卷手稿、以及张明远那箱原始笔记搬至榻前。他的手已不稳,握笔艰难,便由苏婉清或最细心的弟子执笔,他口述,将最后一点心得、一点勘误、一点对后世学子的殷殷嘱托,一字一句地补充进去。
“这里,‘链霉素土法提取之改良’,需注明……滤材以细棉衬活性炭为佳……可减杂质……”他声音微弱断续,却异常清晰,“还有……张先生手稿第三十七页边角,那‘疑似疟原虫图示’……与我等在琼州所见……确有相似……此条……需存疑待考……后人若……得见真貌……可印证……”
苏婉清握着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指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一边点头,一边仔细记下。她自己的鬓发也已全白,眼角的皱纹如同风干的菊瓣,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同深潭,将所有的痛楚与不舍都沉淀下去,只留下温柔而坚定的支撑。
“累了,便歇一歇。”她轻声说,为他掖好被角。
林庆云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道:“不累……只是想起,那年……在南京城外的棚子里……还有,海上舰队出发那天……风很大……郑和的船……越来越小……”他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一生……见识了……不可思议的学问……做了……一些实事……教了几个……好孩子……与你……相守到老……无憾了。”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在积蓄力气,最后目光落回苏婉清脸上,那目光澄澈如少年时:“只是……留你一人……”
苏婉清俯身,额头轻轻抵着他的手背,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且先去,将我未整理完的星图、还有那蒸汽机小型化的草图,带给张先生看看,问问他……我们做得可对。我随后就来,不会太久。那边……想必也有许多新鲜道理,等着我们去学。”
林庆云笑了,很轻很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离去,是在一个寂静的雪夜。没有痛苦挣扎,如同燃尽的灯烛,悄然熄灭。学堂的钟声未曾敲响,遵照他生前的意愿,一切从简。唯有十余名弟子披麻戴孝,守灵七日。朱凝月闻讯从京师冒雪赶来,在灵前长跪不起,泪落无声。
苏婉清异常平静地主持了所有事宜。她将林庆云与早已准备好的、自己的寿材并置于学堂后山选定的墓地旁。那地方背靠山岩,面向东方,不远处便是张明远那座早已修葺一新的旧冢。她没有立即搬离学堂,依旧住在两人一同生活了六年的屋子里,每日整理遗稿,教导学生,打理药圃,仿佛一切如常。
只是她的话更少了,有时会对着林庆云常坐的椅子,或是他留下的一个茶杯,出神良久。夜晚,书房的灯依旧亮着,却只剩下一个伏案的、略显佝偻的背影。
次年春分刚过,苏婉清染了一场风寒。病势起初并不凶猛,她却似乎失去了抵御的意愿,汤药服下,效果甚微。她将最后一批整理好的手稿——包括林庆云未完成的第三卷、她自己对初期海船图纸的最终修订、以及一份关于建立全国性“气象观测点”的粗略构想——连同那枚姚广孝所赠、从未用过的铜符,一并交给了朱凝月。
“该做的,都做完了。”她对泪眼婆娑的朱凝月说,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天气,“剩下的,是你们,还有后世人的事了。学堂……就托付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