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早春,北疆的严寒却并未有丝毫退让之意,只是那刮骨的寒风里,隐约少了几分酷烈,添了几许潮湿的气息,预示着辽河平原那泥泞不堪的春季即将来临。沈阳城内,经此一冬的休整,战争的创伤被大量掩盖,街市上渐渐恢复了往昔的几分生气,只是往来行人中,多了许多缺胳膊少腿、但眼神依旧锐利的退伍军卒,以及随处可见的、为新立祠堂或功德碑而忙碌的工匠,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那场决定国运的大战是何等惨烈。
忠勇伯府(原游击将军府已更换匾额,虽何宇一再要求节俭,但规制礼仪不可废,朝廷自有赏赐安排)内,却是一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亲兵们正在牛大力粗声粗气的指挥下,将一应箱笼打包、装车。这些行李大多简单,除了何宇少量的个人物品和书籍,绝大部分是皇帝赏赐的金银细软——这些财物,何宇早已有了安排,大部分将留给刘綎,用于抚恤伤亡、犒赏三军以及修缮城防,他只带走一小部分,以备京城用度。
何宇站在书房窗前,身上并未着甲,只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衬得他脸色依旧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窗外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雪更加沉静、深邃。他望着院中那株老梅,枝头残雪犹存,却已有嫩绿的新芽倔强地探出头来。一如这北疆局势,表面暂宁,内里却已孕育着新的生机与未知的变数。
“伯爷,刘大帅来了。”长史在门外轻声禀报。
何宇收回目光,转身道:“快请。”
话音刚落,一身常服、龙行虎步的刘綎便大笑着走了进来:“哈哈,致远(何宇表字),你这儿收拾得倒快!让老夫看看,咱们的‘北疆柱石’是不是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回那温柔富贵乡里去?”
何宇迎上前,苦笑道:“刘帅说笑了。京城是非之地,何尝是什么温柔乡?倒是这沈阳,待了这些时日,一草一木,诸位同袍,更让宇心生留恋。”他这话并非全为客套,这方洒满热血的土地,这些同生共死的将士,早已成为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刘綎收敛笑容,用力拍了拍何宇的肩膀,眼神复杂,既有为晚辈骄傲的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留恋归留恋,圣旨已下,君命不可违。你小子此番回去,是去享福,也是去闯一道更难的关隘。朝堂之上,步步惊心,可不比咱们在阵前真刀真枪来得痛快。”
两人落座,亲兵奉上热茶。刘綎挥退左右,压低声音道:“京师近日来的邸报和私信,想必你也看了。忠顺亲王那边,小动作不断。你阵斩奴酋之功,太大,大到让许多人寝食难安。他们不敢明着否认你的功劳,便只能从别处做文章。什么‘年纪轻轻,手握重兵,恐非国家之福’,什么‘士卒只知有何伯爷,不知有朝廷’,这类混账话,已在某些场合散播开了。”
何宇平静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树欲静而风不止。宇早已料到。此番回京,宇自当谨言慎行,闭门谢客,安心养伤。一切但凭陛下圣断。”
“光躲着可不行!”刘綎眉头一拧,“你越退缩,他们便越觉得你好欺!陛下虽信重你,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可不防。老夫在朝中还有些故旧,已去信几封,他们会相机为你说话。但你自家也要有所准备。尤其是你麾下那些骄兵悍将,如牛大力这般,你离去后,更要严加约束,万不可授人以柄。”
“刘帅放心。”何宇放下茶杯,目光坚定,“离任之前,宇已再三告诫旧部,一切须遵刘帅号令,严守军纪,若有人敢因私废公,或借我之名行事,无论相隔千里,我必不轻饶。至于大力他们……”他顿了顿,“性子是直了些,但对朝廷的忠心,对军法的敬畏,是经过血火考验的。我已命他暂留北疆,在您麾下效力,磨磨性子,也免得他跟我回京,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刘綎闻言,面色稍霁,叹道:“你思虑周详,老夫也就放心了。北疆有老夫在,只要一息尚存,必不使虏骑再踏过浑河!你安心回京,好好将养。陛下英明,必不会亏待功臣。只是……这鸟尽弓藏之事,古来有之,你心里需有个分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