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文会归来,已是黄昏。何宇坐在回府的马车上,窗外是京城渐次亮起的灯火,与天际最后一抹晚霞交织成一片朦胧的光晕。他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住回放着午后在“澄怀轩”中的一幕幕。叶向高审慎的目光,李三才探究的提问,张汝霖略带保留的认可……这些当世一流的头脑,对他的“效率”、“流程”、“格物”之说,表现出的兴趣远大于排斥,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积极意义的信号。
然而,他更深知,观念的变革,远比一场战役、一次朝争更为艰难和漫长。叶向高、李三才等人,纵然欣赏他的见解,但要让他们完全接受并支持一套可能动摇现有利益格局和思维惯性的新体系,绝非易事。思想的土壤若不先行耕耘,再好的种子也难以生根发芽。他在文会上播撒的,仅仅是几颗概念的火种,需要持续添加燃料,才能形成燎原之势。
而这燃料,便是系统性的知识,是能够突破传统经典框架、切实解决实际问题的学问。他需要一个平台,一个能够悄无声息地汇聚、整理、并传播这些“实学”思想的据点。一个书局,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它既能以“整理古籍”、“刊印善本”这类风雅且安全的名义作掩护,又能切实地将农业、工学、算术、乃至一些基础的自然科学知识,包装在符合当下文人接受习惯的文字中,悄然流入市面,去影响那些能够接触书籍、有思考能力的士人阶层。
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兴起。早在南荒挣扎求生、在北疆浴血奋战之时,他便已深感于此世技术、观念的滞后。荣归京城后,目睹贾府乃至整个权贵阶层的奢靡腐朽,更坚定了他必须从更根本处着手改变的决心。只是此前时机未至,他自身立足未稳,不敢轻举妄动。如今,自辩风波已过,与林如海、叶向高等清流务实派建立了初步联系,暗中布局的些许产业也提供了初步的财力支持,启动这个计划的时机,似乎正在成熟。
回到伯府,贾芸早已命人备好了晚膳。饭桌上,何宇神色如常,与贾芸说着闲话,并未提及文会细节,只道是林公处清茶雅聚,颇为惬意。贾芸心思细腻,见何宇眉宇间虽略带倦色,眼神却比往日更为清亮深邃,心知必有收获,也不多问,只细心布菜,说着府中日常琐事,气氛温馨宁静。
用罢晚膳,何宇并未像往常一样与贾芸在院中散步或对弈,而是温言道:“芸儿,我有些书稿需要整理,你先歇息,不必等我。”
贾芸乖巧点头:“爷自去忙,我正好看看账目。”她如今协助何宇管理着一些不便明言的产业,也自有事务。
何宇独自步入书房,掩上门。书房内烛火通明,将他颀长的身影投映在四壁书架上。他走到靠里的一排书架前,挪开几部厚重的《资治通鉴》和《永乐大典》散册,后面露出一个不起眼的暗格。打开暗格,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几本厚厚的、用针线仔细装订好的手稿。
这些手稿,是他利用这数月“静养”时光,凭借前世记忆和自己的思考,陆续写下的。内容庞杂,包罗万象:有关于高炉炼铁、水力鼓风、简易机械传动原理的草图与说明;有总结南方水稻种植、北方旱作农业可能改进的农事要点;有基于《九章算术》延伸出的更简便的记账、测量方法;甚至还有一些基础的物理、化学现象的描述与解释,如大气压力、光学原理、简单的化学反应等。当然,所有这些,他都尽量使用这个时代已有的术语进行描述,或假托是阅读某些“海外杂记”、“失传古本”所得,将那些过于惊世骇俗的概念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
他取出一本关于农事改良的手稿,坐在灯下细细翻阅。字迹工整有力,图表绘制清晰,但其中蕴含的思想,若流传出去,足以在这个时代掀起波澜。直接刊印这些手稿是绝不可能的,太过直白和系统,极易引来守旧势力的疯狂攻击和皇帝的猜疑。
他的计划是,资助或控制一家规模不大、名声不显,但刻印质量尚可的书局。然后,将这些手稿中的知识,化整为零,以各种看似独立的面目推出。比如,可以假借整理某本早已失传的农书,将其中的农业技术要点夹杂在注释中刊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