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苍翠岭的薄雾，将桃源村废墟上的那株新桃树苗染上一层金边。村民们聚集在幼苗旁，眼神虽残留着三百年空洞岁月带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悸动与逐渐苏醒的悲喜。他们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抚摸着彼此，确认着真实的存在感，开始清理焦土，重建家园，那夯土声和偶尔响起的、带着哭腔或笑意的交谈，比任何仙乐都更显生机。
天赐与九公主立于云端，静静俯瞰着这一切。
“画皮妖仙虽除，但其背后牵连甚广。”九公主的白发在晨风中微扬，目光却穿透云层，落向远方人烟稠密之处，“那堕仙临死前提及‘堕仙联盟’，又牵扯出王母遗物。此事绝非孤例。幽冥界的触角，比我们想象的伸得更长，更隐蔽。”
天赐额间内敛的神纹微微发热，他能感受到母亲话语下的担忧。三界共主的名号之下，是无数双或明或暗的眼睛，若以真身大张旗鼓地查探，只怕会打草惊蛇，让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魑魅魍魉缩回更深的巢穴。“娘的意思是，我们暗中查访？”
九公主颔首，指尖捻动，一缕柔和的光芒自她袖中流淌而出，那是蕴含了变化之道的仙元之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既然他们在暗，我们便比他们更暗。这人间烟火之地，消息最为灵通，也最易藏污纳垢。我们便化作寻常母子，去那三教九流汇聚之处，听听风声，看看世相。”
天赐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早已习惯了身为三界共主的威仪，或是与母亲并肩作战时的雷霆万钧，骤然要收敛所有神光，化作凡人，甚至……他瞥了一眼母亲那即便幻化也难掩风华的气质，心中泛起一丝别扭。尤其是“寻常母子”这几个字，让他莫名想起幼时周婆婆想给他缝制新衣，他却因野惯了嫌拘束而躲上山的情景。
九公主察觉到他瞬间的迟疑，唇角微弯，也不点破。她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周身光华流转，如同水波荡漾。光芒过处，她那头象征岁月与牺牲的雪白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作如墨青丝，简单地用一支木簪绾起。脸上那些细微的、承载着无数记忆的纹路悄然抚平，容颜变作一位三十许岁、温婉秀雅的妇人模样，虽依旧清丽，却褪去了惊心动魄的仙气，只余下书香门第般的娴静。身上的白衣也幻化成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靛蓝色棉布裙裾，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
“到你了，赐儿。”九公主看向儿子，眼中带着一丝戏谑。
天赐无奈，只得放松心神，任由母亲施为。一股清凉的气息笼罩全身，他感到周身澎湃的神力被层层封印，收敛于丹田深处，额间那点朱砂痣也隐没不见。高大的身形似乎也微微调整，少了几分逼人的压迫感，多了几分青年人的挺拔。最让他不自在的是身上的衣物——那象征战神身份的、以九天云锦织就的法袍，变成了一套浆洗得发硬、针脚略显粗陋的深灰色粗布短打。衣服有些紧，尤其是肩背处，绷得他行动都有些碍手碍脚。
他忍不住抬手扯了扯领口，低声抱怨：“娘，这衣裳太紧！行动不便如何是好？”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少年人的懊恼，与平日里沉静威压的三界共主判若两人。
九公主看着眼前这个剑眉星目、却因一身不合体衣裳而显得有些局促的青年，恍然间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在山林间奔跑的倔强少年，心头一软，笑意更深：“紧些好，紧些才像个寻常人家的后生，免得你举手投足间都是劈山断岳的气势，平白惹人怀疑。”她走上前，像世间所有母亲一样，替他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襟，柔声道，“记住，从现在起，你是我儿子周念尘，我是你娘亲云氏。我们是从北边逃荒来的，要去南边投亲，途经此地。少说话，多观察。”
“周念尘……”天赐，不，周念尘低声重复了这个名字，念及的是凡尘往事，也是母亲的一片苦心。他点了点头，努力适应着这具“平凡”的躯体和身上粗糙的布料。
母子二人相视一笑，化作两道不起眼的流光，投向千里之外、据说是南来北往商旅必经，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一座大城——锦官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