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暑热,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凝聚的、名为“家”的阴霾。
他循着记忆,穿过一排排高高的货架,朝母亲通常负责的那个靠近生鲜区的收银台方向走去。超市里的人不多,广播里播放着舒缓但毫无存在感的轻音乐。午后的倦怠似乎也笼罩着这里。就在他快要走到那个熟悉的拐角,甚至能看到收银台一角时,一个刻意压低却异常清晰冰冷的声音,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刺穿背景音乐,狠狠扎进他的耳膜:
“……周姐,不是我说你,你这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好了?天天这么请假也不是个办法啊。我这个位置也很难做的,上面有指标压力,
李明宇的脚步像被瞬间钉死在地板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倒流。他认得这个声音——超市主管张经理,那个永远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人时带着审视和不耐烦的中年男人。
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本能地往旁边堆满罐装饮料的巨大货架阴影里缩了缩。膨化食品包装袋五彩斑斓的缝隙,成了他窥视残酷现实的窗口。
他的母亲,周秀兰,就站在经理对面狭窄的通道里。她穿着超市统一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藏蓝色工作服,肥大的尺寸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秋叶。她微微佝偻着背,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头埋得很低。那张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脸,此刻在冷白色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像蒙了一层灰。浮肿的眼睑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像两团绝望的淤痕刻在脸上。额角和鬓边渗出的细密汗珠,在冷气中显得格外突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身体深处翻涌着难以忍受的疼痛。
“别别别,张经理……” 周秀兰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被砂纸磨过,艰难地挤出来,“我这个病……医生说就得按时用药,控制着……就靠我在超市这点工资来治了……可千万别开除我啊!求求您了!” 她慌乱地摆着手,枯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攥着衣角而泛出不健康的青白,“我保证!以后尽量不再请假了!真的!就算……就算有点不舒服,我也能撑住!带病上班我也……我能行的……”
李明宇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又像是被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牢牢堵住,窒息感汹涌而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擂鼓声。眼眶瞬间滚烫,视线迅速被一层水汽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没让那声压抑的呜咽冲破齿关。
眼前母亲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与他早上出门前那个画面猛烈重叠——
昏暗狭窄的出租屋里,弥漫着廉价止痛膏药和消毒水混合的、挥之不去的气味。母亲也是这般苍白憔悴,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蹙着,却在他推门准备出发时,强撑着挤出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刻意为之的“轻松”。她快步上前,不容拒绝地把一枚温热的煮鸡蛋塞进他书包侧袋,那只手冰凉而粗糙:“拿着,宇宇,吃了有力气比赛,好好跑……别紧张,妈妈等着你的好消息……” 那笑容是那样用力,用力到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只为在他面前筑起一道看似坚固的堤坝,挡住所有名为“苦难”的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