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 年 11 月 5 日—11 月 6 日)
一、桥洞下的夜
傍晚七点,省城旧货站旁的河埠头开始退潮。浑浊的江水裹着泥沙,发出“唰唰”的声响,缓缓退去,露出布满青苔的混凝土桥墩。桥墩被水浸得发黑,那青苔厚得能塞进指甲,摸上去湿滑又黏腻,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桥洞像一只张大的嘴,吞吐着江风和雨气,风里夹杂着江水的潮湿和远处工厂飘来的煤烟味,熏得人鼻子发痒。
里面早挤满了人。流浪汉老葛,裹着一件露出棉絮的军大衣,那棉絮从破洞处钻出来,像一团团乱糟糟的云朵。他怀里抱着半瓶散装白酒,时不时抿上一口,脸上露出满足又陶醉的神情,眼睛眯成一条缝。卖唱女阿桃,抱着一把掉漆的二胡,琴身斑驳,有几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本色。琴弦用铜丝缠了又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还有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工,瘦得像竹竿,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打着好几个补丁。他们正把捡来的药渣摊在报纸上晾干,那药渣散发着一股刺鼻的中药味,混合着桥洞里的其他气味,让人有些作呕。
空气里混着酒精、霉味、江水腥和煤烟,像一口终年不刷的锅,又闷又臭。陆超群刚走进桥洞,就忍不住皱了皱鼻子,他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试图驱散这难闻的气味。他的目光扫过桥洞里的众人,看到老葛那陶醉的模样,心里不禁有些好奇这白酒到底是什么滋味;看到阿桃那把破旧的二胡,又想象着它能拉出怎样的曲调;看到童工们瘦弱的身影,心中泛起一丝怜悯。
老葛察觉到陆超群的目光,抬起头,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小伙子,来一口不?这酒可带劲啦!”说着,还晃了晃手中的酒瓶。陆超群连忙摆摆手,礼貌地笑了笑:“不了,谢谢大爷。”老葛也不勉强,又低下头,自顾自地抿着酒。
二、凉茶与中暑
夜里十点,闷热突然加剧。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搬运工老周扛着两袋水泥过桥,他的脸上满是汗水,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湿透了他的衣衫。脚下一滑,整个人“扑通”一声瘫在桥洞边。他脸白得像纸,没有一丝血色,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滚,嘴唇也微微颤抖着。
陆超群正把凉茶桶拖到桥洞避风处,听到声响,立刻转过头去。看到老周的样子,他心中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凉茶桶,快步走到老周身边。他蹲下身子,一手托住老周后颈,那后颈湿漉漉的,全是汗水;一手把碗沿贴到对方唇边。凉茶里加了薄荷、藿香、六一散,颜色墨绿,苦中带甘。老周喉结滚动,半碗下去,脸色由白转红,呼吸渐渐平稳。他微微睁开眼睛,感激地看着陆超群,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阿桃的二胡拉出一声长音,那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丝悠扬,像替老周松了口气。童工们围过来,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好奇地看着老周和陆超群。其中一个童工忍不住问道:“哥,他咋啦?这凉茶真这么厉害?”陆超群一边继续喂老周喝凉茶,一边轻声解释道:“他中暑了,这凉茶能解暑。”
陆超群又舀两碗,给老周,也给旁边咳嗽的老葛。老葛接过碗,一口下去,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抹了抹嘴,白酒瓶往凉茶桶里倒了一点,笑着说:“小伙子,这味儿带劲!比我这酒还够味!”陆超群有些哭笑不得,说道:“大爷,这凉茶是解暑的,和酒可不一样。”老葛却不在乎地摆摆手:“管它呢,好喝就行!”
三、露水同盟
凉茶桶见底时,桥洞里已聚了七八个人。老葛把军大衣铺在地上,拍了拍,示意陆超群坐下:“今晚这儿归你。”他的眼神里透着一丝真诚和热情。陆超群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缓缓坐下,感受着军大衣上那粗糙的布料和残留的体温。
阿桃把二胡横在膝上,轻轻调试了一下琴弦,然后唱了一段《天涯歌女》。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甜味,在桥洞里回荡着,仿佛给这闷热潮湿的夜晚带来了一丝清凉。陆超群听得有些入神,眼睛微微闭上,沉浸在那歌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