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
从县城到龙溪镇,陈光明嘴里轻描淡写的“三个多小时”,他们足足开了近五个小时。而从龙溪镇到断崖村,这段不到三十公里的山路,又花去了他们一个多小时。
当车子再也无法前进,停在一个陡坡前时,天色已经开始昏黄。
苏正推门下车,一股夹杂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眼前,就是断崖村。几十户土坯房,像燕巢一样,杂乱无章地挂在半山腰上。村口,一棵巨大的、不知年岁的老槐树下,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着闲聊,看到陌生的轿车和两个穿着干净的陌生人,都投来了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村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偶尔几声犬吠。
苏正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村委会旁边那栋孤零零的砖房上。那是村里的卫生所,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门窗紧锁,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挂在门上,门楣上“为人民身体健康服务”的红字,也已褪色斑驳。
他迈步向村里走去,小张紧随其后。
“老乡,跟您打听个事。”苏正走到一位正在门口用石磨磨玉米的老婆婆面前,放缓了声音。
老婆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后生,你们是?”
“我们是从县里来的,下来看看。”苏正指了指那间紧锁的卫生所,“这村里的卫生所,怎么关着门啊?”
一听这话,老婆婆叹了口气,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关了快一年咯。以前的赤脚医生,去年跟着儿子去城里了,就再也没人来过。”
旁边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大爷也凑了过来,吧嗒着嘴说:“可不是嘛。现在有点头疼脑热,就只能自己扛着,或者去山里挖点草药。实在扛不住了,才想着去镇上。可去一趟镇上,来回得走大半天,光车费就得几十块,谁舍得?”
“小病拖,大病扛,扛不住了,就听天由命。”老婆婆的话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无奈。
苏正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些话,比龙溪镇书记那声泪俱下的控诉,更让他感到窒息。
“老乡,方便去您家讨口水喝吗?”苏正问道。
“有啥不方便的,进来吧。”老婆婆热情地站起身,引着他们往屋里走。
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靠墙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老人,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个花白的头顶,剧烈的咳嗽声不时从被子里传出来,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一样。
“这是我老头子,”老婆婆指了指床上,“个把月前下地淋了雨,就一直咳。开始没当回事,现在越咳越厉害,晚上都睡不着觉。”
苏正走到床边,床上躺着的老人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眼,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过医生吗?”苏正问。
“看啥医生哟,”老婆婆从灶台边端来两碗热水,碗沿上还有缺口,“村里没医生,去镇上又去不起。我就去后山给他挖了点止咳的草药,熬着喝,也不见好。”
她指了指墙角一个黑乎乎的瓦罐,里面正是熬药的家伙。
苏正看着那瓦罐,又看了看床上痛苦呻吟的老人,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能想象,一场普通的感冒,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是如何一步步拖成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甚至肺炎。
“我那邻居家的二小子,才三十多岁,去年就是肚子疼。”旁边抽旱烟的老大爷跟着进了屋,压低声音说,“都说是岔了气,自己在家揉了两天,后来疼得在地上打滚,家里人才凑钱租了个三轮车往县里送。送到半路,人就没了。后来才知道,是那什么……阑尾炎。要是村里有医生,早点看,打几针消炎针,兴许就没事了……”
阑尾炎,在城市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手术。可是在这里,它却能轻易地夺走一个年轻力壮的生命。
苏正沉默地听着,他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看到了,他亲眼看到了那些报告上冰冷的数据,是如何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痛苦中挣扎,在绝望中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