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在山坳的岩石里,是林忠带着人凿的,石壁上还留着北狄人的箭镞印。林晚秋摸黑往里走,突然踢到个硬东西,弯腰一摸竟是个北狄弯刀,刀鞘上的狼头被磨得发亮,显然是常被人摩挲。
“是我的。”刀疤脸不知何时站在窖口,晨光在他独眼里劈出道亮线,“昨夜睡不着,想把它埋了。”他往刀鞘上的狼头指,“这东西沾了太多血,不配待在种茶的地方。”
林晚秋把弯刀捡起来,刀身在暗处泛着冷光,却意外地干净,连刀缝里的血痂都被剔得干干净净。“留着吧。”她往石壁上的箭镞印看,那里已经被人用新土填上,还种了株茶苗,“等茶苗爬满石壁,就当给它镶个铁边。”
刀疤脸的独眼里突然滚下滴泪,砸在刀鞘上,晕开个深色的印子。他转身往山顶跑,背影在茶苗里一颠一颠的,像个偷了糖的孩子——林晚秋后来才知道,那把刀是他爹留的,当年就是靠这刀抢了云雾山的茶农,如今又用这刀给茶苗松土。
午后的太阳晒得人发困,茶田边的石桌上摆开了两锅茶。瘸腿老汉的金骏眉焦得发红,像团燃烧的火;北狄俘虏炒的却泛着青,叶片卷得像只蜷缩的鸟。王巡检带着幕僚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刚要喊“官府评理”,就被老茶婆灌了两碗茶,烫得直吐舌头。
“这碗带劲!”王巡检指着青绿色的茶,幕僚赶紧往本子上记“北狄胜”,却被老茶婆一拐杖敲了手,“懂个屁!这是云雾山的野性子,得配着焦茶喝才对味!”
众人往茶碗里各倒了半杯,琥珀色的茶汤里顿时浮起层金圈,香气混着松针味漫开来,竟比单独喝更醇厚。陆承宇突然往刀疤脸手里塞了个茶罐:“赢了。”他后背的绷带渗出血迹,却笑得比谁都欢,“这罐归你,算是……赔你马腿的。”
刀疤脸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草,茶罐在掌心转了三圈才握住。远处的北狄俘虏们突然欢呼起来,把竹筐往天上抛,惊得茶田边的山鸡扑棱棱飞,翅膀扫过的茶苗落下阵露珠,像场细碎的雨。
傍晚下山时,林晚秋在半山腰看见个奇怪的景象。那个茶农出身的北狄兵正蹲在竹管接口处,用北狄的羊毛线缠漏水的地方,线绳上还编着淮安的茶花纹。他身边的少年传令兵举着火把,两人头挨着头,影子投在茶苗上,像棵长了两个脑袋的树。
“他说……他家以前也有茶园。”少年见林晚秋过来,赶紧把火把往高处举,照亮了北狄兵手背上的刺青——那不是狼头,是片小小的茶叶,“被国师征去种蛊草时,他偷偷藏了把茶籽,埋在矿洞深处,说等打仗完了就回家。”
北狄兵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果然是些发黑的茶籽,比淮安的小了圈,却颗颗硬实。“能……能种活吗?”他的淮安话还带着草原的卷舌音,指尖在茶籽上摩挲,像在摸失散多年的孩子。
林晚秋往茶田深处指,那里新辟了片地,插着根北狄狼旗和淮安军刀,旗绳缠在一起,在风里转着圈。“种那吧。”她接过茶籽往土里埋,“灵泉水不认旗帜,只认肯弯腰的人。”
夜幕降临时,山顶的军帐亮了灯。林晚秋往回走,听见陆承宇和刀疤脸在帐里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该给茶苗盖草棚防霜,一个说该留着让它们冻冻更结实,吵到最后竟说起了各自的童年——一个在青溪镇练刀,刀光映着茶园;一个在草原放羊,鞭子赶着羊群啃过野茶树。
竹管里的水流在夜里格外响,顺着山势往低处淌,像首没尽头的歌。林晚秋蹲在山脚的茶苗边,看月光顺着叶片上的脉络往下滑,在土里砸出细小的坑。她忽然明白,所谓劫后余生,不是把伤口藏起来,是让它长出新的皮肉,就像这被马蹄踏过的土地,只要浇上灵泉水,照样能冒出比原来更旺的新芽。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山顶传来了歌声。是刀疤脸在唱北狄的牧歌,调子却被陆承宇带得拐了弯,混着淮安的采茶调,在茶田上空漫得很远。林晚秋往山顶走,看见北狄俘虏和淮安兵卒正围着篝火分茶喝,茶罐在人群里传着,谁都没在意那是敌是友的东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