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檀香幽微。
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素纱,筛下几缕淡金色的光带,将漂浮的细微尘埃照亮。
空气中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几不可闻的翻动奏折的轻响。
女帝沐婉晴端坐紫檀雕龙大案之后。
她微微垂首,冕旒已卸下,三千青丝只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绾起,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项。
眉间微蹙,正审视着一份奏疏——还是江南递来的,字里行间拐弯抹角指摘江北恩科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朱笔在指尖顿了一下,终究没有批驳,只在尾页落下一个清冷的“览”字,将这份带着陈腐酸气的谏言归于待阅的“杂流”。
目光抬起,很自然地便落在御书房一隅。
那里安放着一张与之格格不入的简朴小方桌。苏晨便坐在桌后。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袭常穿的靛青色袍子,袖口挽起几分,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手腕。
几缕发丝垂落在额角,让他平日里锋锐的眉眼难得显出几分温润的专注。
此刻,他没有处理奏事房如山的密报,没有勾画他那层层叠叠的情报网图谱。
手中执的笔也不是惯常用来书写杀人诛心密奏的犀利狼毫,而是一支再寻常不过的羊毫小楷。
桌案上,铺陈的雪浪宣纸上,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那些墨痕,勾勒的并非刀光剑影、权谋倾轧,亦非经史子集、锦绣文章。
是民生。
沐婉晴轻轻放下朱笔,缓步走了过去,赤舄踏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声息几近于无。
她停在他身侧半步,静静垂眸,看向那张墨色淋漓的纸。
光线有些斜,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染上微光,长睫的阴影投在高挺的鼻梁上。
他浑然不觉帝王的靠近,心神全沉浸在那方寸纸页间构筑的真实世情里。
沐婉晴的目光在那一行行清晰锐利、却又充满烟火人间的题目上流连:
县府知令试问: 外乡两妇人,于闹市相争一三岁稚童,皆言己子。四下无人识得。当如何,断明孰是亲母?
钱粮判事试问: 邻县两户农人,因地界不清,争闹不休。甲言乙侵其田三尺,乙驳甲越界五寸。无田契凭据可依。以何法度,厘清归属?
市讼试问: 闹市之中,屠夫张五与织户李大,争夺一钱袋。必是己物;钱袋何在,何以断真伪?当街立判。
工事试问: 奉命修通三里水渠,限时七日完工。人手物料亦按七日核定。然亲勘地势,确需十日方可毕其功。当如何应对?隐瞒延宕乎?乞请宽限乎?亦或有别策可图?
安民试问: 忽有五百流民,饥寒交迫,涌入县城,人心惶惶。粮仓非丰,银钱无多。城守县令,当以何策安之、抚之、活之?
牲畜讼案试问: 村头两农家,为争一健硕耕牛归属,各执一词。既无烙印标记,邻里亦难辨。如何判别,使物归其主,平息讼端?
墨迹淋漓,题目一道紧接一道,皆是微末之事,关涉的却恰恰是万千黎庶最切身的血泪与生计。
沐婉晴的视线在这些字句上缓缓划过,初时是好奇探究,随即是微微的震动,最后化作一片沉静的明悟。
这些题目背后藏着的,非是经义典籍里寻章摘句的大道理,而是直指一方官吏安身立命、牧守百姓的本分与能耐。
没有半点吟风弄月、骈四俪六的空间。
苏晨刚写完那耕牛争执之题最后一笔,悬腕微提,墨锋将收未收之时,才似有所感,侧过头。
恰好对上沐婉晴那双明澈深邃,此刻如同收束了漫天星辉、洞彻世间万相的凤眸。
那眸子深处,先前因江南奏疏而生出的几分冷倦已尽数消散。
只余下纯粹而灼热的探寻,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激赏,如同最上等的徽墨,在清水中晕染开沉厚的墨韵。
“陛下?”苏晨放下笔,欲起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