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场面,沉闷得有些压抑。
直到课程过半,杜衡突然抬起手,精准地指向庄子西头那块带着明显坡度的荒地,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断言道:“看见那块地没有?北面背阴,南面迎阳,光照充足,土质偏沙,透水性好。这样的地,最适合种耐旱的早薯!而且,开垄的时候,绝不能顺着坡势直上直下,必须横向开垄,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保住天上落下来的每一滴雨水!”
这话一出,人群中立刻像是炸开了锅,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巨大的惊呼和骚动!
因为他的这番话,与我三天前亲笔绘制、下达给各队农头的垦荒规划图纸上的要求和说明,无论是选址、作物还是耕作细节,竟然连一个字都不差!
连一直抱臂站在我身旁、始终对杜衡抱有戒心的裴昭,都忍不住微微动容,侧过头来,用极低的声音对我感叹道:“主子,此人虽然顽固不化,是个硬骨头,但不得不承认,他肚子里确实装着真才实学,对这片土地的了解,远超常人。”
我望着台上那个在秋日阳光下、身形瘦削却莫名显得高大的倔强身影,脸上没有任何表示,心中却猛地拉响了警铃。
不对劲。
就在刚才,他抬手指向西方的时候,动作幅度稍大,那身宽大的、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袖口滑落了一截。我看得清清楚楚——在他那干瘦、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手腕内侧,有一道用朱砂画上的、极细极细、若不仔细看绝对会忽略过去的红色竖线印记,一闪而过!
他表面上妥协了,站上了这个讲台,但似乎……又没有完全妥协。
他的人,此刻被禁锢在这里,被迫传授着他视若生命的学识;可他的心神,他真正的归属,似乎还系于远方,还有人在等待着他,与他保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个看似被现实击垮、被迫低头的老头,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深沉得多。
他每日站在这高台上,面对着台下越来越多眼神从怀疑转为信服、甚至开始带着崇拜的农工,将他积累了数十年的、关于土地的宝贵经验和知识,看似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可他那双深陷的、看似浑浊的眼眸最深处,却始终藏着一片我尚未探明、暗流涌动的深海。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费尽力气,终于牵住了一头暂时被驯服的野狼。冰冷的绳索确实紧紧抓在我的手中,我能控制他此刻的行动。但它的心,它野性的灵魂,或许仍在无比清晰地惦记着远方那属于它的、自由的山林和等待它归去的狼群。
